我记事是极早的。
同龄人大抵只记得五六岁时的些许幼年糗事罢,而我的记忆,最早却可追溯到我两岁的那时。
我记得我一岁时便无师自通,能说话识字;我两岁时这里闯进一只浑身斑纹的老猫,它左边的胡子比右边要多一根;我记得我三岁时这里唯一一个照料着我的嬷嬷,她好像永远只会做两道菜;我记得我四岁时偶然闯入这个地方的男孩们,他们远远指着我,脸上露出那么明显的嘲讽和嫌恶。
我曾骄傲于我四岁便已数出这里的墙上有多少个大大小小的洞,并且不久之后终于得知了这个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的名字。
它叫做冷宫。
记事太早且记得太细致。女相顾宁多次赞我聪慧,赞过之后却又叹道:慧极必伤。
我并不觉得这有何聪慧可言。
任何一个被独自关在一个地方五年的普通人,想必都能和我一样轻易记得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罢。
我有过一个娘亲。她生得极为好看。自我记事时起,她仿佛就一直枯坐在卧房内的床上,死死盯着窗外,面色苍白没有表情,不言不语地坐着。偶尔她回过神来与我说上几句话,仅仅靠这一条交流的途径,我得知了我的姓名和我身处的地方。
她说:娘原本是江湖言家的小姐,与大齐朝廷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他给娘下了毒,使娘精神失常手脚无力武功尽失。
她说:歆儿,娘被关在这个地方,是在开元节那日晚上把你生下的,他从未来这看过一眼。
她说:歆儿,娘不想呆在这。娘想出去。
她说:歆儿,娘对不起你。
然而大多数时候,她不睬我,送饭的嬷嬷每次也只是重重地放下饭菜便走了,整天的其他时间,宫里便是一片寂静。我只能逗弄着那只老猫,又或者蜷缩在某个角落,读着不知从哪翻出的书。
娘亲神智不甚清醒的时候,总是瞧着窗外,嘴里喃喃道:“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冷宫外围着很高的栅栏。不光腿脚无力行动不便的娘亲出不去,连我也出不去。
在这个阴冷潮湿,寂静无声的牢笼里,有我的童年。
它没有声响。
大抵这便是我日后性子孤僻不喜人多的根源所在。
娘亲在我五岁的那年试图逃走,很快便被一群身着青色长衫头戴红缨盖帽的壮硕男子押回来。众星捧月之中走近一个男人,他一身明黄色龙袍,明黄色宫靴,蓄着胡须,不怒而威。他蹲下身子瞧着我的娘亲,语气似乎冰冷又似乎有着不忍:
逸舒,你这又是何苦。
齐豫……放我走吧。如今这具残躯对你而言,已经没有用了。
他突然间怒了,拂袖而起正欲离开,却一眼瞧见了躲在宫墙内窥视着的我。
他缓缓踱来,不顾我的挣扎一把抱起我,背过身去,却是去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淡淡道:放她走吧。
娘亲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而我,却只能被囚困在这个巨大的牢笼,至死方休。
他把我带离这个地方,我被安置在坤宁殿,无数个宫女太监跪在我面前。他说,以后皇后就是你的娘亲。从今日起你便住在坤宁殿,共皇姐皇兄们跟随着嬷嬷们习些礼仪罢。
如今百姓拥戴于我,宫内大小俱都臣服于我。人们只道我自小含着那金汤匙出生,贵为公主受尽万般宠爱,却无人知晓当年,我是如何费尽心力,才能在他们的嘲讽与鄙夷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尽管是他把我带出冷宫给予我荣华地位,我依旧对他恨之入骨。为着生存却不得不讨好于他。
我第一次和他爆发冲突,是在我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
前一天我还因着自己第一次得到一个喜欢的生辰礼物――虽然那人并不知那是我的生辰――而欣喜不已,第二日便得知,暴虐残忍的他,竟密令将林庄屠城。
我带人赶到时已来不及。林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沈家大宅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门外停着沈大伯他们雇来搬家的马车。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
……小乔呢?她也在里面吗?我不敢去想。
还有许多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们。
这些原本在这个世外桃源快活生存着的无辜百姓,他们,全部都是因我而死。
朝廷暗卫队长见我突然出现,有些措手不及地立在我身后,向我行礼道,见过九公主。
我转过身仔细地瞧他,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却为何可以执行如此灭绝人性的命令?难道只因为那是皇令?
把他们都好生安葬了吧。我掩住杀了面前这个人的念头淡淡道,言闵,我们走。
我闯进长乐宫质问他:你何必将林庄赶尽杀绝?
他自一堆奏折中抬起头,似乎并不意外我的知情,皱眉道:歆儿,休得对父皇无礼。
告诉我!
你是被亲皇弟齐恒追杀至坠崖,此等丑事怎能让他人知晓?他说着,表情突然变得无比狠厉:何况朕自开国以来统治大齐十余年,竟从未听闻过有此地方,也从未在我大齐版图上见过此处,岂不荒唐!极有可能是些逆贼的藏身之处,是以屠了它,方能解我心头之患!
就凭着一个你所猜测的“可能”,你便要屠了它?
他突然勃然大怒,将桌上成堆的奏折尽数掀在我身上:朕的决策何时轮到他人来指指点点?歆儿莫要仗着朕平日疼爱于你便无法无天!此事以后休得再提,从今日起,朕罚你一个月禁足坤宁宫不得踏出一步!退下罢!
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我被人拉住了衣角。
一个衣着宽大官服的妖媚女子笑吟吟地看着我。她俯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公主和陛下闹性子,微臣都听到了哦。
那便是我和女相顾宁的初次相识。
却不料她问我的第二句话便是:微臣看公主印堂发亮隐隐显出尊贵之气,不知公主是否考虑接任陛下统治大齐呢?
这是个惊世骇俗的女相。
但也因着她的缘故,我开始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不知不觉十年已经过去。
如今我已几近万事俱备,便只差一个时机罢。
我依旧没有放弃过寻找小乔。她送我的那幅我的肖像画被我亲手裱上了挂在卧房正对着床的墙上,我时常在即将入睡时看着它略怔片刻。
十年前我也曾是这幅天真不问世事的模样。
我把我对沈小乔的执念归结为我的愧疚。
也只能这么解释罢。
这几日颇有些波澜。江湖上,雷门莫名易主且势头凶猛,齐恒暗中操控的云剑山庄也有些异动;朝堂内,女右相顾宁与老左相杨焕越发针锋相对,皇上又执意要于今日替我挑选驸马……
哎……思来想去,还是那段在林庄呆着的月余最是清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