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延托着头打盹儿,突然手一滑,头就重的像石头一样坠了下去。时延上半身猛地一晃,然后突地睁开了眼睛,清醒了过来。周围陌生的环境让他紧张了一下,但看到床上那张小脸时他却平静了下来。
他不敢睡得深,毕竟他们没有付床位费,一旦有重症病患要住院,他们就得让出床位来。不过这一夜,镇医院似乎也很平静,他们来了之后就再没有急症的病人了。他也得保证徐泽的体温一路降到正常值,所以,他似睡非睡,朦朦胧胧地连窗户外面树叶子摩擦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摸了摸徐泽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两人的温度差不多,时延安心了。
手里握着的手指忽然一动,时延立刻看向徐泽的眼睛。眼皮受惊似的眨动了一会儿,然后那双星子一般的眼眸就睁了开来,徐泽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周围的摆设,又转头看着握着自己手的陌生男孩,轻声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他声音还透着嘶哑。可时延却欣喜地不能自已,眼睛红了又红,嘴唇咬了又咬,才勉强控制住自己轰然崩裂的情绪,扯着嘴角拉出一抹浅浅的笑,“小泽,我是时延。”
徐泽定定地望着他,有些迷糊。
时延的腮边滚下两行热乎乎的泪珠,砸在徐泽的小手上,徐泽被烫的一抖。时延慌忙举起一只手臂,把眼泪擦在衣服上,可下一波的眼泪又蜂拥着窜出眼眶,时延只能狼狈地一边擦一边对着徐泽微笑,生怕吓坏了徐泽。
“小泽,这里是医院。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烧得厉害……小泽,以后……跟着我好不好?我没有钱,住的地方也破破烂烂的,也不能保证你三餐都吃饱。可是……”时延眼睛里满是希冀的光芒,“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徐泽沉默不语。
时延知道自己自私。如果徐泽好起来,这样乖巧的模样或许还有人家愿意收养。因为徐泽毕竟还小,不用担心他有外心。可是他不愿意放手,他困了徐泽一辈子,这一辈子,他也想留住他。
徐泽很安静。
一直到昨夜的护士进来给徐泽量体温,徐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护士看着体温计上的数字笑了,低下头摸了摸徐泽的额头,安慰道,“小朋友,没事了,烧退了,等一下就可以回家了,高不高兴呀?”
徐泽忽然抬起头望着护士,又侧过头去看着时延。时延站起来,准备跟着护士去开一些药,却不妨被徐泽拽住了衣角。时延回头,徐泽的半张脸掩盖在被子底下,露出的眼睛闪着一丝乞求,声音低低地,“别丢下我……”
时延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回头一把抱住了徐泽,把人死死困在两只手臂之间,眼眶又开始发红。对这句低声的乞求既是欣慰,又是心疼。
“别怕,没事,我不会丢下你。我去取个药,一会儿就回来,好不好?”时延柔声安慰着。上辈子其实他并不是个多温情的男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徐泽这么哄着他。
徐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搂住了眼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孩的脖子。
一种朦朦胧胧的意识告诉他,要跟着他,要跟着这个小哥哥一起。
时延叹息了一声,随即又笑着道,“那这样,哥哥转个身,你趴到哥哥背上来,哥哥背着你去拿药,好不好?”
徐泽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
时延就松了手转过身去,坐在床边。徐泽有些晕乎地坐起来,趴到时延的背上,手臂搂着时延的脖子。时延站起身来,徐泽的小腿小脚就裹着时延的腰,时延托着徐泽的小屁股,笑着问,“小泽,准备好了没有?”
徐泽低低地怯怯地嗯了一声。
时延笑道,“那哥哥带你回家。”
徐泽的头埋在时延的脖子里,小小的孩子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就近取了老医生的处方,也开了一盒消炎药。时延把药揣进怀里,背着徐泽走出了医院。
已经将近八点了,外头开始熙熙攘攘地热闹起来。
时延有些惊讶,稍稍左右看了一下,才发现竟然逢上安溪镇的大集,看着闹哄哄的人群,时延想了想,微侧头问道:“小泽,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好不好?”
徐泽摇头,贴着时延的耳朵轻声道,“哥哥吃,小泽不饿。”
时延心下有些酸涩,却背着徐泽朝油烟四起的煎饼摊子那边走了过去,道,“小泽不怕,哥哥有钱给你买吃的。”
时延把徐泽放在桌子边的条凳上,对门口的老板笑了笑,道:“老板,上两碗小馄饨。”
这时候的小馄饨八毛钱一碗,一块钱就有一大碗。老板应了一声,那边老板娘已经点头了,那一漏勺下去,满满的一勺馄饨就下了锅。时延递了钱过去,老板收了,过来用抹布给他们利落地清了桌面。
时延见徐泽脸色还是很苍白,就自己动手,提了墙角的热水瓶倒了点热水放在徐泽面前。“小泽,先喝点水。”
徐泽冲时延笑了笑,两只手捧着碗,慢吞吞地喝水。
这一大锅下去,皮多馅少的小馄饨熟得快,很快老板娘就端着两碗小馄饨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来,有点烫。桌上有醋和辣椒,你们自己弄哈。”
时延把小馄饨推到徐泽面前,看着徐泽无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时延不由笑了笑,摸了一下徐泽的头,轻声道,“小泽,饿了吧,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家。”
徐泽一双干净剔透的眸子看过来,看到时延满眼的笑意,下意识地点点头,拿起了筷子,低下头,扒着碗边,往嘴里拨拉馄饨。
见他吃了,时延也饿得狠了,快速地往嘴里填了几个馄饨。韭菜鸡蛋味的,馅不多,皮倒是足实,填饱两个孩子的肚皮可算是绰绰有余了。馅偏咸,这时候还不兴什么加碘食盐,这农村里粗盐也吃得多,口味重,这几口下去,简直打死卖盐的。
“太咸了,多喝水。”时延琢磨着徐泽发汗发的厉害,身体内缺水,吃点盐水倒是好事。但又怕吃太多了咳嗽,所以就劝着徐泽喝水。
徐泽乖乖巧巧地喝水。小小的脸被热气蒸腾地像是瓷釉一般光洁圆润,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一小口一小口吞咽着,比女孩儿的动作还秀气几分。
时延忍不住笑了。
吃了饭,两人的精神明显都好了很多。时延想着要买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回去,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吃今天不顾明天了。
回去可以再找人买几块石棉瓦,搭着几根木头,建个小厨房出来。到时候买点儿菜或是种点儿,都能自己烧一顿。
“小泽,你能走路吗?”时延问。
徐泽仰头笑了一下,“嗯,我能走路,哥哥。”
被那笑挠了一下,时延心口有些痒痒,低下头在那干净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牵着徐泽的手,大男孩儿拉着小男儿开始逛街。
买了毛巾、牙膏牙刷、洗衣粉、大桶之类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又买了两块五毛一块的馅饼,又买了一些挂面、馓子、油果儿,一些菜,零零总总地花了十八块三毛。时延看着徐泽好奇地左右张望,倒觉得自己颇有些带着儿子来赶集的意思。随即花了两毛钱买了一大块儿麦芽糖,塞到徐泽手里,让他慢慢地磨。
看徐泽的牙齿被粘在一起,怎么咬也咬不断那长条的麦芽糖,时延在一边笑得收不住。好不容易咬下来一块,徐泽伸着手臂把麦芽糖递给时延。目光柔了一下,时延配合地微微俯了身子,费力地咬下来一块。
很甜。
不像是以后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什锦糖,还什么水果味,软糖,奶糖之流的口味各异,这种麦芽糖,只是纯粹的甜,加上黏黏糊糊粘着牙的奇异感觉,让小孩子们都很上瘾。
时延一只手抱着个圆形的大桶,一只手拉着嚼着麦芽糖满脸喜悦的徐泽,慢慢地走出了市集。
其实时延倒是想买一些牛奶的,只是太贵了。他现在得像一些老大婶一样,克扣着每一分钱才行。不过时延倒是暗暗下了决心,一定得让徐泽能快些喝上牛奶。
“好吃吗?”坐在回程的马自达上,时延望着那边专心舔着麦芽糖的徐泽,不由失笑。
“甜。”徐泽眯着眼睛笑,把手里的糖又放到时延嘴边。
时延配合地咬下一小块儿来,含着。他毕竟心理年龄在那儿,对这些甜食倒没什么执念,反倒是徐泽,还像个小孩儿一样,贪甜,让他有些好笑。想了一会儿又觉得郁闷,这才六岁大,自己还得等多少年啊。
念头转瞬即逝,时延的心里大部分还是喜悦,浓烈的喜悦。
下了马自达,牵着小孩儿的手回家。时延看着越来越近的小破屋子,觉得浑身都是斗志。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他都不怕。
打开门,时延把徐泽抱进被子里,床头堆上棉衣,让他靠着。杂七杂八地吃的放在他身边,整理了一下,也在床边坐下了。
时延记得自己开春的时候才住到这石棉瓦屋子里来,整个冬天都是在小二哥他老爹家的地窖里过的。就算他还小,也没人欠他什么,所以时延借个地方睡睡觉已经很感激了。
这石棉瓦的屋子之前住着一个流浪汉,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时延就干脆利落地占了这里,抱着自己仅有的一口袋棉被衣服,搬了进来。
徐泽的糖吃得很慢很慢,到这会儿还在慢慢地舔着。他好奇地左右看着,然后目光跟着时延的动作来回转动。
“你身体还没好全呢,先睡会儿,好不好?”时延侧过身子来看着徐泽。
“嗯。”徐泽乖乖地应了,把糖递给时延塞进塑料袋里,挪到最里边,身体往下团啊团的,很快就只剩下两只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偷眼看着时延。时延看着他的动作,不由笑了。这重温一遍小时候的事情,让他觉得徐泽可爱,十分地可爱。
“我跟你一起睡?”时延道。
徐泽轻轻点头。
时延笑着伏了身体,在徐泽嘴唇上吻了一下,落了满满的甜香,心满意足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把小小的身子抱了个满怀,这才舒服地叹息一声。
“哥,你真的不会丢下我吗?”徐泽大眼睛里闪着光。
时延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额头上慎重地吻了一下,认真道,“不会,永远不会。”
沉默了一会儿,徐泽眼皮耷拉下来,小声地打了个哈欠,小手伸过来紧紧捏着时延的衣角,低声嘟囔道:“哥……”
时延看他一眼,只觉得压制许久的困意也涌了上来,把人往怀里一搂,时延眼皮一合,也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