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脚下,依旧是一片幕天席地的素白,云雪晴伤势还未痊愈,然而却知道,不能再让风絮陪自己走下去了。
“就到这里吧,昆仑派修的是神仙之道,如若发现你的行踪,恐怕于你不利。”
风絮点点头,“以后你有何打算?”
她叹息,“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好,若需要我,随时可以找我。”风絮抱拳告辞。
她答应着,心中却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无力,她不能再找他了,有些路,只能是一个人走。再次向风絮道了谢,独自一人踏上昆仑山的山门,远处,那一身素白的清俊男子依旧定定地站着,用目光相送。
只是一段恩,却在这个妖族的心里,一诺千金。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人总是在憧憬满满时收获失落,又总是在不抱希望时收获相遇。云雪晴也没有料到,自己直奔昆仑这一行虽然得知陆潇青还尚未回来,却意外在赤焰青天帮找到了顾云然,甚至更见到了苏逸风。
当日酒泉大战,苏逸风拼着与风无痕两败俱伤,硬受了他一掌,此时凭着精湛的内功,伤势已然无碍,随顾云然来到赤炎青天帮,除养伤外,更为了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当然,对于云雪晴的到来,无论是顾云然还是苏逸风,都颇感以外。
不知是身体不适的缘故,还是有意回避其他门派内务,顾云然并没有现身相见,云雪晴来到这里的时候到,大堂中的苏逸风,依然那样高贵,那样从容,那样眼中风云万千地坐在上坐,淡淡地品面前那一杯香茗,此情此景,仿佛不是在这漠北的赤炎青天帮,而依旧是远在关外的长白天池。
她缓步进门,看到苏逸风端茶的手微微一僵,她却没有说话,而是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双膝跪倒,一言不发。经历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反而一时无话,她甚至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就这么静静地跪着,仿佛还是那长白山上不谙世事的岁月。
倒是苏逸风放下茶杯,先行开口,”已寻到晓枫师妹,我已令她陪同雅儿师妹和尹师兄、一同护送章师兄和叶师弟遗体回长白山了,逸清留在我这里,阮羁涯仍在逃,不过替章师兄和叶师弟报仇是早晚的事,至今门中尚且行踪未知的就只有你和小言了。”
“小言……”提到小言,她心中一酸,如今的她早已不再会流泪,只是缓缓地从包裹中取出那把早已缩短了的枪,双手平举在头上,交给苏逸风过目。
苏逸风手中的茶竟泼洒出一些,随即放下茶杯,缓缓接过那枪,那一刻,他心中已然明了。
“丫头,起来吧。”他摸索着冰冷的枪杆,轻声道。
她却摇了摇头,她心中还有两件事要向苏逸风一一请教。
苏逸风苦笑着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她只是抬起头,却并不起身,因为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触犯门中大忌,毕竟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世间的事,知道的越少才越幸福,知道的太多,只会越来越觉得了无生趣。
“师兄,师门中遗失了一本典籍,其中的一部分我在无意中已看到了。”
“典籍?!”苏逸风蹙眉,那本记载了师门重要机密的典籍也是前不久才刚刚遗失,若非苍松长老飞鸽传书给他,他根本不会知晓这件事,而如今从云雪晴口中听来,自然诧异。
“这本典籍辗转周折,如今到了离沐天手里,其中的原委,我也并不知晓……”
“说吧,你看到了什么。”苏逸风叹了口气,明明才三十而立的年纪,却蓦然觉得自己老了,至少面前这个丫头的心思,他掌控不了了。
“是关于当年黑水村与狐妖一族的事。”她微微抬首,对上苏逸风的目光,若在从前,她即使无意中知晓了这个秘密,也不敢说与掌门师兄知道,而如今却敢如此从容地、如同质问般与他四目相对,她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什么也不怕了。
苏逸风却沉默了,关于那件事,古籍上的每一个字他都历历在目,因为,那是他亲手写上去的。
“师兄,那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她依旧抬着头,双目直视苏逸风。
苏逸风苦苦一笑,“写进古籍让它成为历史的事,从来都只有掩盖污点,洗清罪孽,又有谁会凭空为自己抹黑?”
“原来……”她沉默了,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原来当年天池派为了杀人灭口,真的利用狐妖一族杀害了那整个村子的人。原来,离沐天的恨,是有缘由的。
“丫头,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那些事是谁做的,那些主意是谁出的?”
“这些,真的重要么?”苏逸风轻轻叹息。
“重要,掌门师兄,你告诉我,那些事你参与了没有?如果是别人的主意,我毫不在意,如今我连离沐天都不想要了,还会在乎这些么,可,可如果是你……”她虽然跪着,却仰着头,用什么都豁出去了之后的最后一丝倔强盯着苏逸风,她觉得自己挑战的不是掌门师兄的威严,而是自己的信仰。
苏逸风于她而言,真的就是一个信仰。
苏逸风站起身,负着双手,叹息,“那些事,有我事后才知情的,也有我的主意,有我无法阻止的,也有我亲手做的。丫头,你可知身为一派掌门,许多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想做,却必须亲手去做,没有人强迫你,你却不得不做。”
“掌门师兄……”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
“丫头,在你眼里,我从来都是那个只喜欢吟诗作画、似乎与这江湖风云沾不上边的人,只是你不知道,没有哪个混迹于江湖这么多年的人,手上还不曾沾染鲜血。”
她站起身,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揪着一样很疼。其实,苏逸风的这番话,并没有打碎她的信仰,而尤其在经历了与离沐天的分分合合后,她觉得自己从前活得太中规中矩了,甚至不如苏逸风,不如离沐天肆意。
而今,她却明白了,那份信仰,更加完整的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句掌门师兄。
可是,她的信仰却成了离沐天的宿敌,想到离沐天,她总是在心中默念:我终于可以放下重担,不用怕生,不用怕死,不用被名利所累,不烦恼颠沛流离了,因为这一生,最怕我苦,怕我死,怕我颠沛流离的人,已经离我而去。
或许,这个人从来都不曾有过吧。
她蓦然上前两步,站在苏逸风的面前,斩钉截铁地道出几个字:“掌门师兄,我想要月御。”
“嗯?”苏逸风微微意外,转过头来。
从小到大,她都不曾对苏逸风提过什么要求,即使在安排离沐天深入敌营时,她都不曾违拗苏逸风的意思。
“如今,只有月御方能与焚阳抗衡。”她觉得自己虽然很多时候反应慢些,但头脑还算清晰。
苏逸风微微一笑,“你不仅仅是为了与焚阳抗衡,而是因为他吧。”
她知道,掌门师兄口中的“他”,指的是离沐天。
“再相见时,我绝不会心慈手软。”说出这句话时,她觉得自己已不再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女剑仙,倒像是一个无情无爱的杀手。
“只怕,你驾驭不了月御。”她是他教出来的,所以他知道,此时的她功夫已比不上神仙转世的离沐天。
“总要有人驾驭,不是么?”她反问,焚阳已现世,在没有找到一个真正能够与离沐天相抗衡的人之前,月御交给谁都是一样的。
“是啊,总要有人驾驭,焚阳现世,月御不能再等了。”苏逸风轻叹,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推着的磨盘,永远也停不下来。
“罢了。”他想了想,“你带我书信一封,前往少林取回月御,我自会安排人送你回长白山。”
“为何要回长白山?”她不解,拿了月御不是该召集同门,杀上天山,为死伤的兄弟姐妹报仇么?
“时机尚早。”苏逸风只说了这四个字,是啊,如今大战之后,门人死伤惨重,士气低迷,委实再难承受一场战争,不过,只要他苏逸风在,迟早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她拿了苏逸风的亲笔书信,从赤焰青天帮的大堂中出来时,外面风雪漫天。随手关上了大殿的门,于是她没有看到在她前脚踏出门外后,大殿的内室帐帘一掀,从中走出一个人影,顾云然。
显然,他们师兄妹间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不过,苏逸风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时机尚早这四个字,是为了我吧?”顾云然轻轻咳着,走上前来。
苏逸风重又端起茶杯,“一年为期,一年后携手再战。”
“呵……你忘了前日这里最好的大夫说我活不过一年?”顾云然自嘲地笑笑,倒像是事不关己一般。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将决战之日定在一年之后。”苏逸风眼中含着无尽的深意。
“为何?”凭着两人的默契,其实顾云然问出这句话时已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能活过一年。”苏逸风对上他的目光。
“呵……也是,从小到大每个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一年半载三月五月,可如今我不也好好地活了这二十多年么。”顾云然轻笑,一口气说了这一长串话的缘故,他又开始剧烈咳嗽,连喝下的茶也呛了出来。
“所以,你必须要活下去,因为那一场决战,你等了太久。”苏逸风站起身来,轻拍他的背。
“你怕我会死?”顾云然并不看他,却一字字问。
“你说呢?”苏逸风眼中忽然染上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顾云然停止了咳,抬头微微一笑,“你放心,有你在,我怎么甘心去死……”
那一刻,那原本因虚弱而失神的眼中散发的是流云刀在手的豪情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