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罗帐内冰薄荷的冷冽香气更甚,薰然虽感不适,却丝毫不敢表露分毫。
“来,坐这儿。”玉颜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床板,让薰然过来坐下。
薰然有些紧张,上前几步,坐在床沿边。
玉颜长公主靠在翠色竹纹引枕上,头上只用银簪松松的挽着一个反绾髻,一双黑幽幽的眸子正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细细打量薰然一回。沉默了一会,才浅笑道:“怪不得惠歌公主说你标致,这一细看,还真是个美人。”
薰然微微红了脸,低下头,不敢言语。
玉颜长公主叹道:“如此心灵手巧的人儿,长得又这般齐整,还真是难得的人才。怪不得我那妹妹第一眼瞧见你就欢喜得不得了。”
说着,目光落在薰然手腕上的那只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上,微有些发福的鹅蛋脸上露出一抹令人不安的笑意。
“二娘子,你今年芳龄几许?”玉颜长公主问道。
“回公主,民女今年十二。”薰然答道。
“才十二,个头竟有这般高了,再过个两三年身量长开了,可就越发惹眼了。”玉颜长公主说完,视线移到薰然头顶的发髻上,笑容渐收,忽地问道:“戴于头上的那朵金蕊芍药呢?”
薰然忙答道:“那金蕊芍药珍贵,民女回家后便让家中奴婢好生供养起来,以谢公主赐花。”
“哼,这花不是我赐给你的,是那岑六娘从我这诓骗了去,好在赠予你,也不算暴殄天物。”玉颜长公主眸子顺着眼角斜着薰然,原本的笑意已全然不见,剩下的是一如以往的清冷。
薰然一边谢过公主,一边暗叹这长公主果然随性,一时喜一时威的,真心反复无常。
“热了,给本公主打打扇吧。”玉颜长公主微阖了眼,吩咐道。
薰然不敢不从,取来扇子为公主打扇。
扇动风起,公主身上衫衣微动,矮几上的薄荷香气萦绕罗帐内,让薰然越发觉得不适。
趁着公主闭目养神,薰然忍不住拿手掩了掩鼻。
许久,公主都未说一语。
在厨房忙碌的周氏,绞尽脑汁做了一份石窟饼,一份虾仁鸡蛋饺,又吩咐厨娘熬了一碗吉锦凤梨粥,呈给长公主品尝后,得了赞,这才能带了薰然离开。
周氏、薰然一走,寝室后头的耳房内闪出一碧色人影,正是穿着深碧色八幅裙的惠歌公主。
“阿姐,你觉得这叶二娘如何?”惠歌公主兴匆匆地坐到床边,挨着玉颜长公主问道。
“是个重情义,有头脑的小娘子,你那镯子没有白送。”长公主翻着宽大的锁边袖口,一点点的抚平折边,漫不经心地回道。
惠歌丝毫不在意长公主的态度,她们从小一块长大,知道她这个姐姐是个外冷内热的主。
“只可惜年岁似乎小了些,今年才十二,我瞧着她的身高,还以为有十四了呢。”惠歌公主笑盈盈地拉着长公主闲谈。
长公主瞧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冷冷说道:“不小,也就过个两三年就能娶过门了。你家八郎也才十五,这么早就给娶亲,未必是好事。”
“我还不是怕被人抢了先,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和人才。”惠歌公主越想越是中意。
“现在知道好了?当初你不是不愿来吗?嫌今日来参会的小娘子不是高门大户,与八郎不配?”白了惠歌一眼,长公主冷嗤道:“所以说你是个眼皮子浅的,不知道万事都要看远些。”
长公主说话向来刻薄,惠歌公主听了,虽有些不悦,倒也能忍下:“这不是有阿姐一直帮衬着吗?妹妹我福气好,有阿姐这样的好姐姐依靠,自然就不愿花那些心思琢磨这些。”
“哼,靠墙墙会倒,靠人人要跑,你还能靠我一辈子?”长公主冷哼一声,叹气道:“我想尽办法将你从婆利突罗朱国给弄回来,心想着你会有点长进,却不想还是和那早逝的端婕妤一样见识短。别说你家八郎有这样的病,即便没有,你若给他寻个高门大户的女儿家,就他那性子,还不知被人如何拿捏,而你这个做表姐的,还不是一样掌不了权?反倒是像叶二娘这样的,头脑聪慧,性情温顺,个性单纯,家世不算高,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最为合适。她嫁给八郎后,以其能力绝对能当好家,又因出身普通,更仰仗夫家而受制于你,如此,不是两全其美吗?”
言毕,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不无惆怅道:“你幸好是没生下一儿半女,否则可得在那苦寒之地过一辈子了,哪还会有如今这样的好时机。而我却恰恰相反,若再不生个一儿半女,恐怕就得让三郎收通房了。”
即便再高冷的女子,在遇到此事时,都有着无法言语的苦楚。
惠歌对她刚刚提及自己母亲时的不敬有些恼了,这时逮了机会便讥笑道:“阿姐早就备着清瑶那样的人才,还不是为了给魏三郎添丁用的?我看那清瑶是个好性子,定不会骑到阿姐头上去。”
“你满嘴瞎扯什么!清瑶是对付谁的,你不清楚吗?再拿这说事,当心我让你永远呆在三尺巷!”长公主怒了,杏目圆睁,狠狠瞪了惠歌一眼。
惠歌遭了训斥和威胁,只得服软,讪笑道:“阿姐怎就气了,当心腹中的孩儿。我这不是担心阿姐受委屈,觉得提携自己人更合适些吗?既然阿姐不愿提,我不说便是。”
拿起放于床边的扇子,惠歌自个儿扇了扇,掩饰那份不自在,嘴里换了话题道:“阿姐今日这一招,真能让申国公知晓我们的意思?”
“申国公何许人也?连圣意都能揣摩八九分的人。所以,能让申国公作为棋子的人绝不会是蠢的!”长公主习惯性地抚着肚子,慢腾腾说道:“今晚你我身子不适,腹泻不止,幸好随身带了邺城名医,药到病除。不然我肚里孩子可要受苦了。那岑六娘欲借你我二人除去周之南,真是可恶可恨,若不是顾忌岑贵妃,今日我定要她好看。”
喘了口气,歇了歇,又继续道:“不过她这样做,倒给了我们机会向申国公示好。那周氏果然一点就透,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只是,我最意想不到的还是那叶二娘。晚间,我只想利用周氏给申国公示好,却不想这丫头却跟了来,而且还提出亲身试吃将了我一军,没能将周氏逼到绝境。”
薰然要是不出那一招,玉颜长公主自认为能让周氏更加感恩戴德,而如今,虽说也同样让周氏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似乎差了火候。好在今晚之事差强人意,目的总算达成。
惠歌公主说道:“周氏既然是个聪明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两人正说着话,忽有宫女进来禀报,说是申国公世子谢安世递了书信来。
玉颜长公主打开信封,取出里头信纸,竟发现两页纸上的字迹截然不同,再一细看,不禁呵呵笑道:“妹妹,我们这次不虚此行,有些东西竟得来全不费工夫。”
惠歌探头瞧了瞧,却没能立即领会。
玉颜长公主懒得与她解释,即刻吩咐宫女备上厚礼送去叶府,就说是周氏母女奉驾有功,公主特地给了重赏。
宫女速速去办,只留下信心满满的玉颜长公主和疑惑不解的惠歌公主。
洛城漆黑的主街道上,驿站的榆木大马车载着周氏和薰然正快速向永靖坊驶去。
马蹄的嗒嗒声和车轮的咕咕声,划破黑夜的静寂,显得分外刺耳。
周氏紧紧拉着女儿的手,温怒有力,让人心安。
“阿娘,我们没事了。”薰然轻声安慰。
周氏叹气道:“希望没事了。”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薰然听话听音,自然觉察出了母亲话语中的踌躇。想了想,薰然问道:“阿娘,长公主最后话锋忽转是何意?阿娘明明没有在那点心做手脚惩戒岑六娘的意思,为何最后要变相的默认长公主的说辞?”
周氏摸了摸女儿的秀发,温柔说道:“那才是公主今晚的目的。”
薰然悟性高,即刻便懂了。
长公主今晚就是为了让母亲感激她,即便刚才她不提议试吃验证,长公主将母亲逼到最后,也会摆出一副宽仁大量的样子,放过母亲,借此让母亲对她感恩戴德。
而她费尽心机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母亲身后的申国公。
长公主想与申国公示好?这又是为何?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吗?长公主的夫家是魏国公,魏国公是皇后的母家,皇后与申国公本就是同一阵营的,按此推去,长公主和申国公本来就是盟友,何故还要刻意示好呢?
朝堂之事,千变万化,薰然一个深闺女子,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想清楚。
正苦思悯想间,忽听车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在快追上薰然所乘马车后又放缓了脚步,似是跟在了薰然车子后面。
薰然好奇,不禁挑了车窗帷赏探头去看。
就见一同款马车跟在自己车后,车子廊角上挂着一盏示路铁皮青灯,随着车子行驶不住摇晃。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