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见么?我说都让开些!”
沈霓裳忍无可忍。
“你说让就让啊,我们担心老祖宗,为何要让?”
人群中一个男子声音低低响起,人围成一团,尽是生面孔,一时也分辨不出谁说的。
此人声音一出,周遭人也纷纷小声附和,面上对沈霓裳也多有不善。
“病人需要通风,中风病人更是需要,你们围得这般紧,大活人都出气不了,何况乎病人!”老太君的脉象缓和下来,沈霓裳放下手,站直身体,也不看旁人,只看向木临风,“表舅舅――”
“都退下。”
木凌飞淡淡一句。
一干后辈虽心有不甘,也不敢违逆家主,齐齐退下了。
走出屋子却也不走远,只在院中三三两两站着。
“你懂医术?”木临风的目光从余老太君身上一扫而过,移开落到沈霓裳面色,几分探究审视。
“不懂。”沈霓裳摇摇首,“不过我们那儿偏僻,故而有些毛病也知晓一二。村里也有老人中过风,这刺血法便是那时学来的。虽是土法子,当时确是起了些效用,不过还是得请大夫来诊治。”
出了这么一出,那“内向”的人设显然已经没法再用。
只能本色演出。
“还请表哥莫要怪这丫头莽撞。”司夫人出声了,面色些许歉意,“这丫头自小便爱看书,也热心,见了事便记在心头,私下也爱琢磨。此番是我们冒昧了。”
“表妹客气。”面对司夫人,木临风态度便温和不少,眼中虽也有打量之意,但目光在司夫人一双美艳凤眸上一落,口气再添两分和气,“若是真是立下功劳,还该好生奖赏才是。”
妙真走上前轻轻扶住沈霓裳的胳膊:“小姐,坐下歇歇吧。”
木临风的视线在沈霓裳微微显露的腰身上落了下,沈霓裳也这会儿才想起自个儿还是个“孕妇”,趁势搭住妙真的手臂,轻轻笑了笑。
“嗯。”沈霓裳颔首。
木临风这般年岁自然老辣,沈霓裳也不敢掉以轻心,早前情急之下表现得有些彪悍,她得把这个“人设”补充完整。
主仆二人缓步走,妙真一抹关切挂在脸上,演技也是绝佳,尤其是妙真本就一副温柔稳重模样,本就自带让人信任光环,无疑也起了绝好的辅助效用。
沈霓裳一面走一面用很小却足以让人听见的低声道:“我无事,原先在家连山路都能走。”
妙真也聪慧,立时配合嗔怪:“小姐这话说得――那会儿能同眼下比么?”
沈霓裳羞涩笑笑。
周遭人多,穆清不好表现太过,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行过来,沈霓裳缓缓坐下,妙真去倒水,穆清微微俯身低问了一句,沈霓裳温柔笑着摇了下首,外人看来便是正常恩爱小夫妻的模样。
沈霓裳摇首之后,穆清不见多少情绪的俊容上闪过一抹柔光,站直了身,不再多言语。
司夫人噙笑将眸光从两人身上收回,木临风也从余老太君身侧踱步过来,余老太君呼吸愈见平缓,木临风清癯的面容上现出一丝松懈之意。
直到此刻,姬氏才带着木靳缓步而前。
木靳走到跟前行礼:“父亲。”
木临风露出笑意点了下头,看向姬氏:“待会儿大夫来了,若是老太君无事,也顺便给靳儿把个平安脉。”
姬氏温和而笑:“好。”
姬氏应了一字后转首看向司夫人:“这位便是周家表妹吧?果然不愧是姑姑家出来,生得可真好。”
司夫人一笑,微微福身:“表嫂谬赞。一把年纪了,哪里还说这个。”
“家主,大夫怎还未到?”一个华服妇人走了过来,眉心蹙起看了躺在罗汉床上的余老太君一眼,“老太君年纪大了,方才又放了那许多血,妾身实在担心。”
华服妇人一身绛紫,头上的翡翠簪青翠欲滴,显是极品,装扮雍容而无俗气。
正是方才喝问沈霓裳的那位贵妇人。
紫衣贵妇一出声,另外两位没出去的华服妇人也跟着行了过来,却未站得同紫衣贵妇一般近,而是在两步远处便停下。
司夫人心里旋即浮起一抹似笑非笑,面上却丝毫不露。
好一个秦夫人!
既卖了乖又给沈霓裳下了个无形的绊子。
若说余老太君无事,那么她只是太过有心老太君的身体,这话便是有口无心,出自孝心。
若是余老太君有事,“放了那许多血”……这话说得可耐人寻味了。
可进可退。
看来是记恨沈霓裳方才没有理会她的那一幕了。
司夫人垂眸不言。
这个时候倒是个机会,正好可以好生看看。
“秦夫人这话可有失偏颇。”姬氏扫了垂帘敛容的司夫人一眼,唇角淡淡勾起,“方才的情形我也见了。外甥女虽是情急之下有些怠慢,可究竟是出自孝心。至于放血――我也曾听人提及过,若是突发中风,此法颇有几分救急之用。老太君眼下的情形却是比早前好些了吧?”
站在两步远外的两个妇人余光对视一眼,将头垂得更低了。
秦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她原本就比姬氏大几岁,脸上的蜜粉抹得好,将肤色抬亮了些,看起来才显得年轻不少。
这嘴唇一抿紧,鼻翼两边的法令纹便深深陷出两条深沟,真实年龄随即显露出来。
秦夫人面色不虞地瞥了司夫人一眼,心中滑过一丝鄙夷轻蔑。
这山野村妇连声也不敢出,果然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看来是个怕事的。
秦夫人抬了抬眉梢,正准备再开口,一个身量高挑的美艳少女笑走了进来。
少女年纪应是接近双十年华,身量比一般少女高出一截,身材也凹凸有致,虽是肤色微深,但大眼高鼻配着一身红衣,也算得是一个上品的美人。
“娘,我听说――”美艳少女风风火火踏步进来,走到穆清身畔蓦地停下,看着穆清眼神倏地惊亮一分,“你是何人?”
少女问出一句,也随之朝右侧跨了一步,站在穆清面前,目光很是肆无忌惮,这细细一端量,少女眸光更亮,根本没注意到穆清身侧座椅上的沈霓裳,只看着穆清眼神灼灼发热。
“以前没见过,我是木宝珠,你是哪家的?”报出自个儿名字时,木宝珠的面上几分隐隐自得。
穆清看她一眼,将目光转向司夫人。
司夫人只看着木临风笑了笑,却是不出声。
木临风脸色微微一变就欲开口训斥木宝珠。
木临风四十五岁上才得了这个女儿,在所有儿女中也是排行最小,素来也多有宠溺,换做平常,木临风也不会觉得如何。
他木临风的嫡幼女,便是稍稍肆意一些,他也纵容得起。
就连木宝珠成年已经一年还不肯成亲,他也稍稍说了两句也就罢了。
但司夫人这般目光看来,却让木临风有些脸上挂不住了。
可还没等木临风出声,早就觑得他面色的秦夫人就先一步开口。
“宝珠,还不过来见过你周家表姑。”秦夫人蹙眉回首看了眼罗汉床位置,余老太君依然一副呼呼大睡状,秦夫人回首,“老祖宗有些不好,你说话小声些。”
木宝珠这才回神过来。
她今日在外头玩耍,回来才听得老祖宗这边出事,这才匆匆赶来。
“爹,老祖宗怎么了?”木宝珠恋恋不舍地看穆清一眼,提起裙角走了过去,“爹,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来请安,老祖宗还是好好的,还用了两块枣泥糕――出了何事?”
木宝珠自进来,先是叫娘,而后便是惊艳于穆清,不顾场合的攀谈,方才走过来还经过了姬氏同木靳二人身边,最后向木临风询问。
整个过程中莫说见礼请安,就连称谓都没称谓姬氏一句。
而这一家子连着木临风姬氏在内,神情都极是平常,姬氏面上甚至还带着微笑,显然这种在别家完全不合规矩的行径,在木家却是司空见惯。
沈霓裳同司夫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光。
而且余老太君如今昏迷未醒,除了一个秦夫人装模做样地做出了几许担忧外,无论是屋中这几尊木家的大佛,还是院中那些早前大呼小叫的后辈,沈霓裳从这些人眼中都未看到半丝真正担心。
就连木宝珠的询问也带着一丝不以为意的漫不经心。
而木临风方才的那抹松懈,在沈霓裳看来,更多的是担心余老太君眼下有个万一,这百岁寿宴会变成笑柄。
毕竟在外人看来,百岁期颐之喜也是难得的祥瑞。
这个时候余老太君真出了大事,对于木家来说无疑是打脸。
这般想着,沈霓裳不禁又将目光投向罗汉床上躺得四平八稳的余老太君,余老太君白白胖胖的脸上,嘴角还有一丝晶亮的口涎。
已经站到秦夫人身侧的木宝珠一眼瞥到,嫌恶地转开首,下一瞬,又目光灼热地看向穆清。
沈霓裳一个大活人坐在旁边,她竟连一个正眼都没给过。
“家主,姜大夫来了。”
福慧快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微微有些佝腰的老大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学徒挎着药箱紧随其后。
学徒男子面容二十来岁,肤色微黑,身形出人意料的高大。
经过沈霓裳身侧时,他余光一扫,唇角几不可见的翘了些许,在人没看见的时候,还飞快地朝沈霓裳眨了下眼。
沈霓裳先没注意,待定睛一看,眸光便是倏地一凝!
罗才!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
初次相见那个夜里,罗才便是用这一张面孔将她劫到了流觞院隔壁的院子!
这人怎么也跑到东都来了?
竟然还扮作一个小学徒出现在了木家!
不管哪个姜大夫年纪有多大,沈霓裳也不信罗才扮作学徒是为了偷师学艺。
罗才的医术绝对不会低于这个姜大夫!
罗才绝不会无的放矢。
大沥王都时,她曾担心罗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踏入米君行的圈套。
但后来罗才留言传书,米家也未有消息传出,她才放下心。
罗才性格偏执隐忍,可以为了报仇而苦心潜伏二十年,还不曾让人抓住把柄,也不曾暴露身份。
可见极有成算城府。
此番又是乔装打扮,肯定不会是为体验生活。
而且看情形,罗才定然比他们还早来一步。
罗才来东都所为何事?
难道也同木家有关?
还是说此番前来木家只是凑巧?
沈霓裳的脑子飞快转开。
将所有的信息捋了捋,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可以断定的便是,罗才必定是抱着某个目的来的。
若是罗才离开大沥王都后就来了东都国王都,粗粗算来也有两月多……这老骡子打的什么主意?
沈霓裳纳闷。
心里翻天覆地,但沈霓裳面色半分未露。
只同罗才对视了那一息时间,她怕显露惊诧便很快垂下眼帘,便是姜大夫在罗汉床前诊治,她也没抬首。
姜大夫似乎也对余老太君的身体状况极为熟悉,很快把了脉,便走到一旁开方子。
木家人也一直未打断。
直到姜大夫开了方子递给罗才,吩咐他去抓药后,木临风才开口询问老太君病况。
姜大夫将药箱打开,一面朝外取东西,一面道:“老太君年岁已高,身子各项本就比不得年轻人,加之血液黏稠,饮食当以清淡为要……方才十分紧急,还好你们急救得当。刺血一法正当合用,若是方才不放血,只怕危矣。接下来五日,每日刺血一回,再以火罐拔血量少许,辅以方剂,可报暂时无虞。不过日后过腻过甜之物,还是少食为好。忌嘴当是第一要务。”
一屋子都未言语,司夫人朝秦夫人看去,微微而笑。
姬氏则看向司夫人,语声不疾不徐:“看来此番外甥女还真是帮了大忙,待老祖宗好转,若是得知表姑有这般本事的外孙女,必定十分欣慰。”
司夫人报之一笑:“小孩子家家也不知晓轻重,不过胡乱施为,还好未铸成过错。说来还是外祖母福气大,自有天佑。只要外祖母康健,便是我们做晚辈的福分了。”
“该好好奖赏。”木临风朝沈霓裳颔了下首。
沈霓裳似乎这会儿才寻回了这个年纪女子的羞怯,害羞地低下头,不大好意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