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宫宴,升平长公主没有出席,尚太后十分不快,因此众人早早便散了。原本要在延秀宫放灯点烟花,也因为太后提前离席而作罢。天色已晚,隐隐听得宫外此起彼伏的炮竹声,民间的灯会如火如荼,天空被印成了浓茶色。偶尔有五彩烟花冲天而起,我便期待着那一声清啸,有时却迟迟不来。
启春走后的两天,一切都很平静。此刻回想起来,我似乎是忧思太过。本来么,红芯说了那话有十几日了,而我是两天前才无意中得知长公主被幽禁的真相,要忧愁,是不是也太晚了些?况且皇家秘事,自是不能张扬,就算是有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皇帝也应该装作听不见才是上策。
虽然如此,这颗心也只放下一半。皇帝若知道启春与谢采薇亲如姐妹,而启春偏偏在此紧要的时候来过长宁宫,我自是不敢去漱玉斋传信。然而不去见升平长公主,又对不住采薇。甚是两难。
今夜红芯值夜。此刻她穿着中衣,披着一件红绫小袄坐在一边剥橘子。她将拨下的橘子皮放在早已备好的小簸箕中,笑嘻嘻的说道:“剥下来的橘子皮,可以制成陈皮,到了夏天做陈皮荷叶茶,冰镇的更好,可以消暑健胃。姑娘素来怕热,喝这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将橘瓣掰好,整整齐齐的放在小碟子里。
橘子皮被撕成梅花形,清香扑鼻。我一时兴起,便拿了针线,将五瓣橘子皮从顶部缝合,又塞了一截小蜡烛头进去,如此便做成了一盏小小的橘灯。橘皮被里面的火光照得通透起来,如小儿的圆脸一般,红彤彤的煞是喜人。然而不过一会儿,因为不透气,那火便灭了。
红芯笑道:“这样怎么行?”说罢拿起一只大橘子,用小银剪刀轻轻划了一圈,揭起牵着丝丝经络的顶子。轻轻揉捏,将橘瓣一一掏出,用六道彩线勾起,使一支云头玉簪子挑了,方放入一截小蜡烛,十分明亮可爱。我拿过玉簪子,赞道:“你的手真巧。这会儿不能点灯,这盏小灯权当应节了吧。”
红芯道:“姑娘高兴便好。奴婢最怕见到姑娘皱着眉头叹气了。”
我仔细端详着小橘灯,随口问道:“我有么?”
红芯道:“怎么没有?才刚姑娘在窗口发呆,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
我顿时笑了出来。红芯接着说道:“过个节连灯也不让点,连外面的老百姓也不如,真是气闷。难怪姑娘要不高兴呢。”
我吹熄了橘灯,微笑道:“哪能为这个不高兴呢。”
红芯递了一瓣橘子给我:“恕奴婢多口,那姑娘究竟是为什么不高兴?”
橘子太酸,我只吃了一半便放下了:“如今太后和皇上较着劲呢。升平长公主都关了十几天了,太后想放出来,皇上偏不松口。过节过不好是小事,就怕还有别的。”
红芯笑道:“有什么也不与咱们相干,咱们只管咱们的。”
我见她懵然不知,便不做声。不多时撤下橘子,预备熄灯睡觉,却听外面芳馨的声音道:“姑娘,桓仙来了。”
桓仙是周贵妃的贴身侍婢,据说是从北燕带过来的心腹,从前叫做茜草,自打主母封了贵妃,便从了惠仙与穆仙的名字,更名为桓仙。我连忙下榻,正要出去迎接,却听桓仙在外面道:“朱大人万安。奴婢夤夜来此,唐突莫怪。只因事情紧急,请许奴婢寝殿密谈。”
我忙道:“姑姑快请进。”红芯开了隔扇,恭恭敬敬的请了桓仙过来,自己掩上门出去了。
桓仙的年纪与芳馨相仿,气质温和稳重,一张圆脸尤带着当年的娇俏与灵动。彼此见过礼,桓仙便坐在我的下首,恭敬道:“奴婢是奉了我家娘娘的旨意,前来请朱大人助一臂之力。”
我微笑问道:“娘娘是有何难处么?”
桓仙道:“回大人,事情是这样的。长公主因为私出宫禁被皇上罚了在漱玉斋中思过,原本还要重重惩戒长公主身边的一干奴婢,因为太后和两位贵妃求情,总算是免了。今日上元佳节,皇上一向仁孝,不忍太后忧心伤怀,一大早便亲自去了漱玉斋,下旨撤了长公主的禁令,并说已选好了驸马,过了节便要赐婚。太后得知此事,心下很是安慰,本拟欢欢喜喜的过节,谁知长公主生性倔强,听说皇上要赐婚,便赌气守在漱玉斋不肯赴宴,更以绝食要挟。皇上大怒,当即拂袖而去。太后与我家娘娘十分焦急,亲自去漱玉斋劝过,哪知长公主越发连太后也恼了,只说太后由着皇上将她嫁给一个全然不识的人,是不疼她这个小女儿了。又说我家娘娘一向趋奉皇上,自然也是皇上一伙儿的。如此哭闹一番,太后又气又急,娘娘也是完全说不上话。听说长公主已是一天水米未进,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太后内心煎熬,我家娘娘便向太后进言,寻个不相干的人去劝说长公主,或许长公主肯见,想来想去,也只有朱大人堪当此任。素闻朱大人敏而好学,见识不俗,还望勿要推辞,太后与我家娘娘定然不忘记大人的忠勇嘉谋。”
桓仙言谈文雅,语气温柔诚恳,我顿时心生好感,忙站起身施礼道:“姑姑这样说,玉机愧不敢当。只是……此事是太后与皇上的家事,玉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何敢置喙。况且太后与贵妃娘娘都……玉机又何德何能?若勉力而为,唯有请贵妃娘娘指点一二,玉机代为传话,庶几可为。”
桓仙微笑道:“大人过谦了。我家娘娘记着姑娘救下于大人的功劳,素知大人心思敏捷,口才了得,又肯济人于危厄之中,想来不会推辞。若能说服长公主,缓解皇上与长公主兄妹间的僵局,便是大功一件。若是不能,只要尽力而为,也是代我家娘娘在太后面前尽孝、在皇上面前尽忠了。请大人明日一早去济慈宫,太后与娘娘还有话要嘱咐大人。”说着站起身来:“夜深了,奴婢这就告辞。”说罢行了一礼。
我忙还礼相送,眼见桓仙已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唤道:“姑姑请留步。”
桓仙驻足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迟疑片刻,问道:“玉机愚钝,恐明日见了太后与贵妃娘娘,仍是不得要领,有负娘娘重托,也难向太后尽孝。如此……还请姑姑提点。”
桓仙一愣,很快明白过来,遂淡然一笑:“姑娘不必忧心,明日见了太后和贵妃娘娘,自有分说,绝不教大人为难。奴婢今夜只是代为传旨,旁的所知甚少。”说罢又行一礼,转身飘然而去。
桓仙自然是说了一半藏了一半,但升平长公主因不愿接受皇兄的赐婚而绝食,想来倒也不虚。只是她连母亲和嫂嫂也不愿意见了,难道肯见我这个外人?也罢,这是天赐良机,待我进了漱玉斋,视情形再决定要不要代采薇传信。左思右想,几乎一夜不曾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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