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午歇后,我便带他去历星楼看望慎媛。历星楼是济慈宫北面、漱玉斋东面的一座两层小楼,前朝时乃是低级嫔妃所居之地。前朝暴君颇多内宠,历星楼中通常住着好几位品级颇低却又失宠的女子,其实与冷宫并无分别。皇后退位之后,自请居此处,颇有些与皇帝恩断义绝之意。听惠仙说,自从裘慎媛搬出守坤宫,每日不是枯坐,便是去济慈宫侍奉太后,唯一的乐趣不过是与高曜说笑两句。因此自打慎媛住进历星楼,我便嘱咐乳母李氏每日午后都要带高曜前去请安。
历星楼(注3)已经颇为陈旧,金漆牌匾早已斑驳不堪。屋顶上有几片新瓦,楼前的衰草被清理了大半,檐下崭新的橘色宫灯衬着灰败的门楣,显示出草草修缮的痕迹。西面不远处,能看见漱玉斋的主楼玉茗堂(注2)上的琉璃翠瓦在阳光下光华流转,历星楼便笼罩在这夺目的光彩之下,似一只脱了毛的小兽。我牵着高曜的手缓缓走近,小钱走上前去叩门。
良久,似是听见楼中沉重的脚步声和木梯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一个瘦弱的小丫头来开了门,正是昔日因掉了金簪在地上而被罚跪的小九,见是我和高曜,忙屈膝行礼。我笑道:“二殿下和我来给娘娘请安。”
往日小九定是飞奔上楼向慎媛通报,然而今天却是面有难色,嗫嚅道:“回禀大人,娘娘这会儿正睡着,恐不能见。”
我奇道:“现下已近申正,娘娘还在午歇么?前些日子可一直都是此时来请安呢。”
我见小九面带惊恐,似有泪痕,不由狐疑道:“究竟何事?”
正说着,只见昏暗的室内木梯震动,烟尘逸出,原来是惠仙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的面孔从阴影中探出,双目微红,神情萎靡,发丝散乱,我不觉大惊道:“姑姑这是……”
惠仙勉强一笑:“娘娘这会儿刚歇下,大人和二殿下,请回吧。”
我心知慎媛有异,便回头对高曜道:“殿下且回去和小钱踢鞠,待娘娘醒了,臣女再派人去请殿下,可好?”
高曜道:“孤想给母亲请安。”
我蹲下身子,微笑道:“娘娘正睡着,殿下去了也不能说话,岂不气闷?不若回去玩一会儿再来。”
乳母李氏忙上来拉住高曜的手道:“殿下,启祥殿里已备好了殿下最爱吃的桂花鲜栗羹,这会儿热热的吃下正好,殿下午睡起来不是饿了么?”
高曜道:“玉机姐姐和孤一道回去吧。”
我笑道:“臣女和惠仙姑姑有些事要说,殿下先回去可好?”
高曜看看惠仙,又看看我:“那孤先走了。”说罢拉起乳母李氏的手,往西一街而去。
我忙问惠仙道:“姑姑,娘娘究竟何事?”
惠仙迟疑半晌,终是不语。我看了芳馨一眼,芳馨忙领着几个小丫头退了开去,我一步跨进历星楼,说道:“姑姑,难道对我也不能说么?”
惠仙忽然泪如雨下,哽咽道:“大人,娘娘很不好呢。”
惠仙原本颇为娇美清秀,但自从随皇后软禁之后,似乎衰老许多。她一哭起来,五官便皱成一团,甚是愁苦,我看了颇为不忍:“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好么?怎地今日……”
惠仙泣道:“娘娘十分不好。前些日子不过是在强撑。今日娘娘收到家书,便再也……侯爷和夫人被废黜之后,不但不体谅娘娘,反而责备娘娘无能,娘娘今日哭了许久,竟趁着奴婢下楼来取午膳的功夫,悬梁了……幸好奴婢发现得早,劝慰了许久。刚才娘娘说了,这会儿谁都不见。”
我大惊道:“娘娘究竟怎样了?请太医来看了么?姑姑下楼来不要紧么?”
惠仙拿帕子拭泪道:“娘娘已经平复了许多,但姑娘知道,娘娘素来要强,不准奴婢去请太医。这会儿上面有个小丫头守着,奴婢这才能下来。”
我松一口气,端端正正行一礼道:“烦请姑姑通报,我想去向娘娘请安。”
惠仙迟疑道:“这……恐怕奴婢无能为力。”
我微微一笑,拔下头上的赤金红宝石蝴蝶簪,交给惠仙:“拿着这个代我求见娘娘。”
惠仙双手颤抖,说道:“这是……”
我颔首道:“这是娘娘当初赏给我的,娘娘自己也有一支。当日娘娘命我妥为保管,如今,姑姑便当我是来复命的。”
惠仙颤声道:“大人保管得甚好。只是,娘娘的那支却留在了守坤宫,没有带出来。”
我合上她的双手道:“姑姑去吧,我在下面候着。”
惠仙点点头,转身上楼。我命芳馨带着小丫头们先回长宁宫,自己和小九关了大门。室内一片昏暗,有些阴冷。桌上摆着几件白瓷茶具,小九忙上前来倒了一杯茶水双手递于我。茶水已经凉了,且苦涩难言,并无茶香,我不觉皱眉道:“娘娘昔日最不喜欢饮浓茶,怎地这茶这样苦?”
小九低头道:“并不是茶浓,而是这茶原本味道就不好。”
我沉吟道:“前些日子我来的时候,并不是这茶。”
小九道:“娘娘刚刚搬出守坤宫的时候,带了些剩下的好茶出来,如今都喝完了。历星楼份例上的茶,便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又问道:“如今天冷,炭火还够么?”
小九道:“吃用虽不如从前许多,好在没有短什么。”
室内有些着炭火未烧尽的阴郁之气,坐久了竟然有些头晕,许久不见惠仙下楼来,心中颇为烦乱,不觉放下茶盅道:“屋子里很闷,为何不开窗?”
小九低头道:“自打娘娘住进历星楼,便不准奴婢们开窗,也不出门走动。因为不透气,奴婢们不敢用炭,因此这屋子有些冷。姑娘可要用炭火么?”
我站起来望向楼梯,说道:“罢了。”
正说着,惠仙下楼道:“大人的簪子果然有用,娘娘肯见大人了。还请大人移步。”
我站起身来,整整衣衫,随惠仙上楼。楼道甚是窄小,向南一排长窗上,雕着细致的玉棠富贵花样。窗户紧闭,窗外的暖阳印在簇新的洁白窗纸上,窗棂上的玉兰、海棠与牡丹在这耀目的光芒之后变得一片模糊,便脱落,也看不清楚了。
慎媛的卧室昏昧一片,大门一合,便看不清那隐在深处的落魄女子。室内仍旧是冷,却没了楼下那股炭气,我心头一松,款款走近床榻。慎媛此时披散着头发拥被坐在床头,虽然没有梳髻,却也打理得通顺。她的脸有些苍白,缩在青丝之间,掩去了略显刚硬的轮廓,只余五官在外。眼底因为消瘦而多了许多细纹,双目显得大而空洞,渗出茫然无措的光芒。虽不见泪痕,但眼底的干燥与眼皮的浮肿一望而知。她骨瘦焦黄的手攥着那只红宝石蝴蝶簪微微颤抖。惠仙上前道:“娘娘,朱大人来了。”
我忙上前去行礼道:“臣女朱玉机拜见慎媛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慎媛缓缓抬起头来道:“玉机来了……坐吧。”
惠仙忙端了一只榆木凳来请我坐下,便躬身退了出去。慎媛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玉机都知道了?”
慎媛裘氏,过去的裘皇后。每次觐见皇后,她必然装扮华丽,刻意做出富贵端丽的姿态。虽然她的容貌远不如周贵妃,出身修养又不如陆贵妃,然而她从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我虽然一向觉得她这样的要强实属无谓,但如今见到她如此失意憔悴、落魄无助,倒怀念起她盛妆的容颜和涂满蔻丹的十指来。
注:
2,汤显祖为自己的住处所取的名称,以玉茗花(白茶花)得名。本文借用此名。
3,取自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全诗为: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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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正道教育小孩子很重要。虽然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总比小人长戚戚要好。君子学权谋,比小人学仁义更容易,也更有前途。
我记得小时候,爸爸总告诉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对自己的攻击值没有信心,所以嘛,多年以来都是被欺负的对像,心里特委屈。如果当年有人告诉我不患立患所以立的道理,我想我能过得开心得多。高曜是幸运的,但不知其它小朋友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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