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宁宫,我心情大好。绿萼笑道:“姑娘这会儿似乎很高兴呢,是因为在御花园遇到皇上的缘故么?”我笑道:“你去叫姑姑来。”
不多时,芳馨来了,笑道:“自打俆女史去了,就再没见姑娘这样欢喜,也请姑娘说与奴婢听听。”
我见书案上的笔墨都是现成的,便随意在纸上写了一个“龙”字,淡淡一笑道:“也并没有特别欢喜的事。只是没想到事情这样快便有回音了。”
芳馨笑道:“是前些日子姑娘让小钱送信给长公主府的事情么?姑娘果然神机妙算。”
绿萼在一边摸不着头脑:“姑娘有事只告诉姑姑,也不说与奴婢知道,难道就只有姑姑对姑娘忠心,奴婢便不忠心了?”说罢放下茶来,扭过身去。
芳馨指着绿萼笑道:“你这丫头,姑娘今天才高兴了些,你便拿腔拿调的。”
我拉着绿萼的手道:“无妨。我只不过写信给长公主告诉她王氏跋扈,羞辱贵妃。长公主自然要和那些王妃命妇们说说,如此一来,自然朝中尽知。原本这是**中的小事,有皇后的威势,贵妃的宽宏,本可不提。可是前朝若知道了,那便不同了。你们知道那些言官是专在这尊卑礼仪上做文章的。陆家是皇上倚仗的重臣,皇上这一次必得秉公决断。”
绿萼转过身来,想了想说道:“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办事,果然不错。”
我点头道:“虽然这事已经有了眉目,可是未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算数,且放长了眼光看着。还请姑姑和绿萼姐姐千万不要在人前显露出来。”
此时如意馆遣人送了嘉秬的画像来,我便命小钱送到徐府去。小钱走后,绿萼兴奋道:“那王嬷嬷也真是狂浪得很,连姑娘也不放在眼里。她要是被打了板子,奴婢才高兴。”
我一边写字一边微笑道:“她狂浪她的,我只不招惹她就是了。只是她日日都在二殿下身边,我怕她教坏了。”笔端凝滞,沉吟道:“原本教得不好也没有什么,无非不做太子。可是经了徐大人之事,我才惊觉这宫中看起来尊卑有序,风平浪静,实则有无影的刀锋悬在头上。”
芳馨与绿萼都定定的看着我,我叹道:“我们的命途,都系在二殿下的前程上,因此我绝不容王氏这样的人常年在二殿下身边。”
芳馨恭声道:“奴婢愿受姑娘的差遣,永不离弃。”
绿萼道:“自奴婢进宫以来,姑娘是对奴婢最好的人,奴婢对姑娘永远忠心。”
我看着她二人,心头泛起酸楚之意:“红叶去了,我亲近的人就剩了你们。只要我们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
从学里接了高曜回来,高曜便说,他自从离开了守坤宫,便自己独自用膳,很是无趣,吵着要来和我一道吃。虽然乳母王氏拦着,但小孩子的天性是爱热闹的,被拘了这十几日,早不耐烦了。午歇起来,高曜说他在学里与高显约定在花园玩耍,非要我陪他同去。我无奈,只得又拿了《新语》,随他去了益园。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高曜脱了外袍,自己拿了小铲子去掘土看蚂蚁。高显还没有来,高曜便拉了芸儿和他一起。我仍是坐在紫藤架下看书。
阳光很好,似乎这个月都没有下过雨。紫藤花囊鼓起,如一个个小铃铛攀附在藤条上,又如瀑布倾泻而下。前人曾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注1)。说的正是紫藤胜景。
眼前的小池波光粼粼,九曲长桥如带不绝,逶迤其上。山石附着青苔绿萝,是山鬼(注2)的障眼法。南墙下是一道游廊,通向花园西南角和东南角的拱门。朱墙碧瓦,雕梁画柱。湖心的芦苇滩上,雌天鹅隐在其间,雄天鹅在伸着长颈踱步。
绿萼奇道:“午前咱们走的时候,这两只天鹅还在水里游着,怎么这会儿有一只动也不动?难不成是生病了?”
我笑道:“天鹅常在四月间下卵,这会儿恐怕那只雌的在孵卵,雄的在警戒呢。”
绿萼笑道:“这天鹅好似人一样,也是男主外,女主内。”
我微笑道:“天鹅一向是恩爱忠贞的鸟儿,雌雄天鹅结成终身的伴侣,据说是永不变心的。”
绿萼伤感道:“奴婢的爹爹就有一房小妾,妈妈常被那个姨娘气着,奴婢在家时还能帮着妈妈,如今奴婢进宫了,还不知道妈在家怎么样呢。如果世上的男子都和这只雄天鹅一样,终身只娶一位夫人,永不变心,那该多好?”我正要说话,却听绿萼又道:“听说有一句话叫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夫妇白头到老,若中间有个别的女子参合着,有什么趣儿?”
听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句,我顿时笑了出来。绿萼顿时红了脸道:“姑娘,奴婢是说错了么?”我摇摇头,拉着她的手道:“你说得很好。”说罢曼声吟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绿萼的脸更红了:“姑娘吟诗,奴婢可听不懂。”
“这是《诗》中的《邙风·击鼓》一篇,满满都是征夫之苦。与子偕老的老字,是死的意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两句,便说的是兵士之间同生共死的情义,可不是夫妇白头到老的意思。”
绿萼低头道:“奴婢说错了……”
我笑道:“说错又何妨,你又没读过书。你若有心,我总是愿意教你的。”
绿萼点点头,粲然一笑道:“只要姑娘愿意教导奴婢,奴婢总是愿意学的。姑娘将来出阁做了状元夫人,奴婢也要跟去服侍姑娘。”
我掩口失笑道:“怎见得我能做状元夫人?”
绿萼道:“姑娘的学问这样好,连皇上都说姑娘是女甘罗,自然要状元才能配得上呢。”
我更是好笑:“你可知道甘罗是谁么?”
绿萼郑重道:“奴婢不知道,可是皇上是在夸姑娘,这奴婢还能听得出来。”
我望着那对天鹅道:“我不稀罕什么状元夫人……”
绿萼奇道:“姑娘连状元夫人也瞧不上,难道是想做皇后和贵妃么!”我忙掩住她的口道:“不可胡言乱语!”绿萼自知失言,一吐舌尖道:“是,奴婢失言”。
我轻轻道:“我并不想做宫妃,以后别再说这个了。”绿萼低头道:“是。”
远远的只见锦素带着高显和乳母温氏并一群宫女内监进了益园。只见锦素身着樱色锦袄和雪白纱裙,垂着八枚白玉水滴坠角,手执素锦纨扇。温氏身着淡绿色纱衫半袖,发中一枚绿宝石花簪在阳光下宛如一泓深潭静水。高显远远的便看见高曜,甩脱了温氏的手,飞奔过来。温氏在后面追上他,哄了半日,脱掉了他身上的锦袍。高显和高曜都只穿着衬衣,一人拿一柄弹弓打鸟。
锦素走上来道:“老远就看见你们主仆两个在说体己话儿。”
绿萼忙站起身来让座行礼:“于大人请坐。”
我笑道:“今日倒巧,你也陪大殿下来花园玩耍。”
锦素拨弄着头顶上的紫藤,说道:“我想着有好几日不曾到这园子里来逛逛了,因此就跟着大殿下来了。横竖我只赏景,大殿下自然有温嬷嬷照管着。”说罢又捡起脚下的一棵小石子,远远的扔到池中去。扑通一声轻响,雄天鹅转过长颈盯着我们。
我看着她裙下的白玉坠角,问道:“这套坠角倒好看,往日从没见你用过,是周贵妃才赏下的么?”
锦素的脸微微一红:“这是易珠妹妹赠送的。前些日子她府里送了青玉和白玉的两套坠角来,她送了一套给我,我本不想要的……”
我点头道:“史妹妹府里的,自然都是好的。这套坠角很合妹妹的气韵身份。”
锦素轻盈的踢着坠角:“我从来都没用过这样好看的坠角,其实我自己很喜欢的。我记得初见姐姐时,姐姐一身紫衣,戴着紫晶坠角,怎地这些天来,从没再见姐姐戴过呢。”
我心中一跳,说道:“紫色贵重,宫中又尚白,因此才不戴了。”
锦素笑道:“也是,我在宫里那么多年,除了皇后,还未见过别人穿过紫色衣裳。”
我微微松一口气,正要说话,转眼只见高曜与高显扭在了一起。王氏和温氏只当他们和平常一样戏耍,只是跟着,也不出手分开他们。忽见高显趁高曜背对他的时候,双手自高曜的胁下穿出,扳住高曜双臂,将他的双手反扭在身后,接着双臂运劲一推。只听砰地一声,高曜一头撞在山石上,顿时大哭起来。
王氏忙扶住高曜,向高显喝道:“大皇子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我和锦素忙站起身,疾步走到那片山石下。只见王氏一手抱着高曜,一手轻轻的揉他的额头。温氏拉着高显,高显极力分辨道:“是他先打我的!”
锦素离高显还有好几步远便停了下来,只是看着温氏。我也顾不得她,忙去查看高曜。高曜却将头埋入王氏怀中,哭个不停。王氏身子一转,背对着我。我也不与她争,退了两步,只冷眼看着。
只听温氏道:“殿下又忘记了,要自称孤,‘他’又是谁?要称二皇弟!”
高显大叫道:“是二皇弟先打孤的。”
高曜顿时转头反驳道:“是大皇兄先打我的!”我见他额角微微肿起,但只蹭破一点油皮,倒没流血。幸而山石光溜,小孩子力气又小。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回想起高显的那两下子,应是武功。
两个孩子怒目相向,眼看就要大吵起来。温氏扳过高显的身子,肃容说道:“修武应先修德,殿下难道忘记贵妃的教导了么?”
高显见她疾言厉色,嘴一扁,顿时放声大哭,身子乱扭。但温氏牢牢抓住他,问道:“修武有四戒,第四戒是什么?”
高显哭了一会儿见温氏仍是不放,不得不收起眼泪说道:“修武四戒,一戒叛师,二戒偷艺,三戒狂斗,四戒欺弱。”
温氏满意道:“殿下向贵妃学过武艺,但二殿下并没学过,殿下施展武术推他,便是欺弱。且殿下学武,便是为了欺侮兄弟的么?若贵妃知晓殿下胡乱用武,要罚殿下抄书的。”
高显依旧有些不服气,眼望别处,不看温氏。但温氏颇有耐心,只看着高显,不再说话。没过一会儿,高显无奈道:“孤错了,还请嬷嬷不要告诉母亲。”
温氏柔声道:“殿下既知错,便去给二殿下陪个不是。过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仍旧在一起玩耍。”说罢带着高显走到高曜面前。
高显虽然不情愿,但仍是说道:“二皇弟,孤不是有心推的,还请二皇弟恕我这一回。”说罢作了个揖。
王氏一边用帕子给高曜擦拭眼泪,一边说道:“无心的都这样不知轻重,若有心,咱们二殿下还不知怎样呢!”
高曜慢慢止住哭泣,对高显说道:“你也要让孤推一下,孤才饶恕你。”
温氏微笑道:“原本就是大殿下不对,二殿下要推还,也是应当的。”说罢又对高显道:“殿下扎个马步,二皇弟也推不动的,是不是?”
一语激起了高显的好胜心,高显朗声道:“孤若用马步,连锦素姐姐都推不倒孤!”说着果然扎了个马步。
王氏向高曜道:“既然大皇兄准殿下去推,殿下便去推。别说一下,十下也行。”说罢提高了声音道:“反正也推不倒!”
高曜顿时高兴起来,走上前就要推高显。我连忙上前拉住他的双手道:“殿下怎可推长兄?”高曜使劲将双手抽出,还要再推,我忙挡在他和高显之间,举臂挡住他双手:“夫子在学堂里教授的人生而五教,难道殿下忘了么?”高曜不答我,闪身绕过。
我忙捉死他的双手,他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抬脚踢我,正中胫骨,颇有些疼。手一松,高曜已经跑到高显面前狠狠推了他一下。恰巧高显此时正调整姿势,顿时仰跌在地。高显十分气愤,爬起来冲向高曜,被温氏一把抱住。
王氏却对高曜道:“殿下只管去推。”说罢伸出双手,用尽全身气力推了温氏一把,温氏抱着高显一起侧倒在地。高曜在一旁拍手大笑。
锦素和宫人们忙上前扶起二人,王氏却又推了锦素一下,锦素顿时倒在温氏和高显的身上,三人摔作一团。高曜笑得更厉害了。
王氏道:“如今我们二殿下受了伤,不但要请太医,还要回皇后娘娘。且看皇后如何处置!”说罢拉着高曜的手扬长而去。
注:
1,《紫藤树》,作者李白。
2,《九歌·山鬼》,作者屈原,山鬼即山中的女神。全诗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狄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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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身边的宜修、佳期
皇帝身边的良辰
玉机身边的芳馨,锦素身边的杜衡
易珠身边的辛夷
皇后身边的桂旗
名字全部来屈原的《九歌系列》
这一章科普一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得不说,这句话本来是赞美军营好基友的……(轻点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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