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渊和姐姐分开的时候,外面天气很好,难得汴城有清朗的天空,不那么灰黄灰黄的。姐妹俩都哭成了泪人,姐姐周澶耍性子不肯走,妹妹周渊小大人似的一边哭一边劝姐姐快点上路。姑姑尚青云陪着她将父母亲和姐姐送到城外七八里的地方,才怏怏不乐的回来。
母亲临走前给她布置一个任务——看家——周渊年纪虽然小,但是对责任和荣誉有天生的归属感,因此乐意接受这个任务,甚至珍而重之,谨而慎之。姑姑——父亲的小师妹,当时正当妙龄而且新婚——郑重的邀请她和自己同住,周渊礼貌的拒绝了:父母和姐姐去看望外婆,只去几天就回来了,何必这么麻烦。姑姑倒是每天都来陪伴她。
每天晚上,周渊都带着家里的管家——一个被前朝宫廷赶出来的无家可归的老宦官——在入夜之后仔细的检查门户和灯火;每隔十来天,就去账房查看流水账,去库房点算银钱和物品,去花园探查苗圃的新动向,有时还要给家里的佣人训话。佣人们有时候背地里笑话周渊是个小管事,只是他们都不了解这位小主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她希望父母回来时,看到这个家和他们离开之前没有两样,甚至变得更好些。
自小她觉得父母偏爱姐姐,姐姐又聪明又美丽;可是周渊也是个小美人,也不笨。她们学武的时候,姐姐吃不了苦,随便撒个娇,父母就不让她学了,让她天天臭美着,到处嬉游。但是周渊不同,不管多疼多枯燥,她都能完成父亲布置的功课。父亲其实对她十分严格,有一次练习轻功的时候弄错了步法,父亲罚她整整又多走了十圈。而且她爱读书,喜欢坐在窗前读书,在天气好的时候,就坐在花下读书。那时候,母亲和姐姐准也是在花园里她能看得到的地方,姐姐又为绣帕上绣错了好几针而闷闷不乐(其实她可能一共只绣了十针不到),母亲就安慰她,放下绣架陪她赏花。每天早晨,姐姐都哄着母亲给她梳个和昨天不一样的复杂发式,但是于周渊,母亲向来只是将她的长发轻轻束起,简单的绑一下。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好比是美丽的蝴蝶,吸引了父母所有的注意力,周渊常常闷闷的坐在一旁,默默想着刚才学过的剑法和看过的书。就连去看生病的外祖母,父母亲带姐姐去而不带她,她的勤奋努力,为什么父母亲看不见呢。她要把家里照顾好,好让他们刮目相看。周渊心里憋着一口气,所以管家特别卖力,读书练剑也不敢耽误,
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了。苗圃里新植了几株宝新蓝和碧玉台,花团锦簇,十分热闹。梅树光秃秃的,仿佛就盼着冬天的到来,好一吐芳菲。小池里锦鲤肥嘟嘟的,悠游自在的浮在浅水晒太阳。小路边种着整整齐齐的三叶草,看上去像毛茸茸的毯子。
周渊闷闷不乐的坐在小池边,扔糖糕屑子喂鱼,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她真想爹爹妈妈,想姐姐,她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感受到什么叫做孤独。孤独的感觉,痛苦倒是其次,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恐慌和失去信心:爹妈和姐姐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转眼冬天到了,腊月里周渊要过九岁的生辰,但是父母和姐姐去看外祖母,已经离开五个多月。眼看就要过年了,仆人们都告假回家了,阖府只剩下管家和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仆。尚青云姑姑来接她去大元帅府过年,周渊只得答应了。
尚姑姑的肚子已经骄傲的挺起了。今年她嫁给了大元帅做二夫人,周渊还参加了她盛大的婚礼。周渊虽然年纪很小,但是她知道尚姑姑一开始并不情愿嫁给大元帅。哪怕他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元帅呢。她还记得尚姑姑找母亲哭诉,母亲安慰了她好几天。
周渊生辰的那一天,正值前夜下了整整一宿的大雪,于是周渊就和姑姑去花园里赏雪。大元帅府起先是前朝一个亲王的府邸,因此花园很大,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亭台楼阁,虫鱼鸟兽,应有尽有。下了一场雪,一切都白茫茫的。周渊和尚姑姑爬上一座叫做“书厫”的小楼,极目远眺。只见不远处的小湖滩上,有两个男孩在打雪仗,一个跟周渊差不多大,一个比她大上几岁。红梅树下一个女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在一旁观战,大的大概有六七岁,小的只有三四岁。那个女人穿着金丝滚边对襟大红褂子和桃红色的裙子,头上横七竖八闪闪发光的别了一头,雪色静谧,她却像一团闹腾腾的火焰,比身后的梅花还要艳上几分。她身边的两个小女孩,都穿得一身火红。
周渊问:“姑姑,那是陈夫人和思谏哥哥他们么?”
“是的。”
夫人转过头来,看见尚青云,于是俯下身子和两个小姑娘说了句什么,于是母女三人缓缓踏雪而来。尚青云和周渊连忙下楼去迎候,两拨人在楼下相遇了。尚青云先向陈夫人行礼,陈夫人的两个孩子也向尚青云行礼,她们叫尚青云“云姨”。陈夫人拉着周渊的手问道:“渊儿好久没来我们这的,跟你尚姑姑住得好不好?”周渊连忙向夫人行礼。
陈夫人说:“妹妹请这边来,我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大奀小奀,你们和周姐姐在一起玩。”
尚青云朝周渊点点头,携着陈夫人的手,缓缓走到梅树下。两人说些什么周渊也听不清楚,只见大奀小奀眼巴巴看着自己,三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两个小姑娘百无聊赖的走开了。周渊一个人无处可去,忽然想起这座小楼叫书厫,必然藏书丰厚,因此转身上楼,一心要去见识一下书厫的藏书。
到了三楼,推开门走进一个书房,迎面一张的书桌,陈列着文房四宝和几本书籍,周渊随手翻了一下,原来是几本兵法。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卧虎图,两边挂着对联:日月炳天砧战甲,江河行地淬宝剑。旁边两溜隔扇,浮雕着万马奔腾图,隔扇后是靠墙一排高高的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周渊从书架上抽了一本《铸剑集》,坐在地上读了起来。没过一会,只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走进了书房,一个含混的声音说道:“大哥,这里没有人么?”周渊听出来这是四元帅陈四贲。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说:“夫人们都在河滩上,下人们是不准进来的。”这是大元帅高元靖。然后吱呀一声,门关上了。周渊悄悄的爬到书架间的隔缝里,大气也不敢出。
陈四贲道:“大哥,近来我们的将士在北原上巡边,几乎全军覆没……”
沉默。
“第一次被伏击,身上都是铜弹子……”
沉默。
“第二次被伏击,不是炸烂,便是烧成焦炭……”
沉默。
“第三次倒是有几个人回来,说是沿着燕境,突然炸起来,一个鬼影也没见到……”
沉默。
“看来周明礼的老婆一定是回到了燕国,她……她果然没死……”周渊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顿时竖起耳朵。
突然咣啷一阵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周渊吓了一大跳。只听高元靖喝道:“蠢材!我一早下令不准你管周明礼的事!你为何抗命!”
陈四贲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大哥,你说得倒轻巧,周明礼是燕国的驸马爷,他到了燕国,怎么不帮着燕国……”
高远靖打断了他:“周明礼是我们的结拜兄弟,一向劳苦功高,且临行之前为安我心,特留下女儿,你杀了他,他夫人岂能善罢甘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陈四贲不服气:“大哥,自打起兵,我和你寸步不离,上刀山下火海,身上的伤痕大小也十几处了,他周明礼不过凭点机巧玩意,若论功劳,怎能比得上我!亏大哥你还和他结义!”
“哼,我知道,如今四大元帅主政,他排名在你之上,你不服气罢了。”
陈四贲重重哼了一声,没有做声。高元靖的声音:“若不杀你,我就背上了杀害义弟的不义罪名,如今莫敖已经接掌神机营,如果他知道了你杀了他的师弟,哼哼……”
陈四贲恨恨的:“大哥,如果他反了,你就正好杀了他,从此天下是我们两兄弟的……”
“蠢材!蠢材!莫敖当初投诚的时候,带着北方十万义军,如果不是周明礼劝定他,如今还征战不休。倘若他反了,神机营必然支持他,加上他的旧部,我们未必有胜算。”
陈四贲显得不耐烦:“大哥,你当初称帝不就好了么……”
高元靖道:“当年我曾立誓,暴君不死,绝不称帝。哼哼,就算我若要称帝,不杀了你,恐怕无法向天下万民交代。”顿了一顿,忽然换了个口气说道:“你要杀他,就干干脆脆的,怎能留下活口?”
“大哥你不知道,周明礼狡猾得很,我们检查尸身的时候,看到一个太监穿着他老婆的衣服,一个小女孩虽然还活着,但不是他女儿,只有周明礼一人死了。后来来了一队燕国骑兵,将他们三人都抢去了。”
“唉,周兄弟还是不信我们,金蝉脱壳……”
“日夜有人盯着他们一家子,我想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逃脱的……”
一阵沉默,高元靖的声音:“罢了,盛京有什么消息?”
“萧媛绮的哥哥萧达山前几日升官加爵了。”
大哥意味深长的说:“意料之中。杀了周明礼的事情一定不能泄露半点——”
“小弟明白。只是如果莫敖发现了该怎么办?”
“这件事情交给为兄好了,你不必操心。”门又吱呀一声开了,高元靖结束当前的话题,“下去看看你妹子吧。”说着走出书房下楼了,陈四贲嘿嘿笑了两声,也跟着下楼了。
他们的话周渊有些听不懂,有些听懂了,至少她知道她父亲已经被陈四贲杀死了,母亲和姐姐好像逃脱了。她浑身冰冷,僵在隔缝里不能动弹,他们走了好一阵,她才慢慢爬出来。书房的地上,是一方摔缺了一个角的龙纹砚。她走出书房,雪霁明光,恍若隔世。陈夫人、尚青云和两个男人站在梅树下说话,四个小孩在一边堆雪人,其乐融融。周渊呆呆的下了楼,走向他们。
尚青云伸出手拉住了她的小手,指着一个四十来岁,相貌清俊的男人说:“这是大元帅,你见过的。”
周渊的确在一些场合见过四大元帅,大元帅高元靖,二元帅莫敖,三元帅是她父亲周明礼,四元帅陈四贲。陈夫人叫陈五桃,是陈四贲的妹妹,尚青云是莫敖和周明礼的同门师妹。
周渊行了礼。尚青云又指着一个身材魁伟,相貌粗鲁的男人说:“这是四元帅。”周渊又行了礼。尚青云问周渊刚才去了哪里了。周渊道:“我刚才在看书。”陈夫人啧啧叹道:“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这样爱看书,看我两个儿子,就知道淘气。”大元帅也爱怜的拉了周渊的手说:“周兄弟的爱女,自然是好的。”周渊厌恶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晚上,尚青云和周渊在房里吃了寿面,是尚青云亲手擀,亲手煮的,不算美味。但是周渊知道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和姐姐虽然没死,但远在北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现在她形同孤儿,关心她的只有尚姑姑,因此寿面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了。她小嘴叼着面条,机械的嚼着,就是吞不下去,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在碗里。尚青云连哄带问,没问出一点有用的信息来,问多了,周渊就张开嘴哇哇哭了起来,面条和口水全掉在衣襟上了。尚青云莫名其妙,又不好再问,只得搂了她,拿手帕给她擦眼泪。不料一哭就是一个时辰,哭累了,尚青云给她洗脸洗脚,让她和自己一起睡。
转眼就已经过了年,新年期间周渊生了场大病,尚青云无微不至的照料她,陈夫人也经常带着孩子来看她,所以正月十五的时候,周渊就完全好了。正月初五,大元帅府宴请群臣,包括二元帅、四元帅、义军的功臣和前朝留用的文武百官。宴会厅里彩灯高悬,墙壁的龙头烛台上插满了红烛,龙涎香发出奇异的沁人心扉的香气。各路贵人纷纷现身,心照不宣的各自聚在一起。府里叫了一班大戏,此时正在演一出热闹的武戏,叫好声跟夏日打雷一样,层层叠叠响成一片。
此时陈夫人和尚青云正在后院宴会厅招呼堂客(群臣的女眷),也叫了一班戏,小姐丫鬟依依呀呀的唱着,款款挪着莲步,不胜娇羞。梅花盆景摆在高几上,发出飘飘渺渺的香气,和着脂粉的香味,在厅里形成一阵若有若无的暖风。衣香鬓影,争奇斗艳,都不甘示弱。
周渊在尚青云的房间里默默思忖着,直到丫鬟来禀告开宴。尚青云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高腰束云裳,掩住了隆起的肚腹,又隆重的戴了绿宝石孔雀欑丝冠。陈夫人穿着一件宝蓝绸面斜襟薄袄,戴着八宝玲珑冠。她两个女儿都穿得桃红柳绿。周渊今天也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一件嫩绿色的银丝滚边对襟褂。
主桌上坐着陈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尚青云,周渊,陈四贲的夫人和女儿,莫敖的夫人和女儿。莫敖的夫人面色焦黄,就算脂粉也掩不住她的倦色和老态。她女儿黑里泛黄,五官倒还精致,有十三四岁。陈四贲的夫人其貌不扬,脸上一阵潮红,甚至给人粗粝的感觉,她女儿倒是白白净净。相比之下,高元靖的两个女儿就像羊脂白玉精雕细琢的两件杰出艺术品,周渊更是水灵灵娇嫩嫩,好似一支刚出水的打着小卷的新荷叶。莫敖夫人和陈四贲夫人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周渊了,她们依旧客套的拉着周渊的手啧啧赞叹着。当然在赞她之前,已经把大元帅的两个粉妆玉琢的女儿夸得天上无双,地上没有。
周渊对席上的菜肴和台上的靡音都没有兴趣,她的思绪早就飞到了别的事情上。于是趁大家酒酣耳热的时候,她对尚青云说,她要去给几个元帅拜年和敬酒。尚青云差使女去问明了大元帅,使女回说,几位元帅都认为三元帅周明礼缺席,让他的女儿代替他在席间坐一会也好,因此立即请尚夫人带着周小姐去前厅。
周渊到达前厅的时候,正值锣鼓喧天,觥筹交错,武官们闹哄哄的不可开交,文官们相互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阵会心的低笑。主桌上坐着大元帅高元靖和他的两个儿子,二元帅莫敖和他的儿子莫璐,虚着的三元帅的位子以及四元帅陈四贲和他那酷似的儿子。莫敖是一个长脸的瘦高个男人,他儿子莫璐十五六岁,眉目俊朗。
周渊年纪虽小,却学着大人的样子,拿着一杯茶,将主桌上的三位元帅,两位文官,两位武将(庆国公与锦乡侯)都敬了一回,然后端坐在父亲的座位上。看戏台上的戏唱得差不多了,就问大元帅能不能让她也点一出戏。大元帅愣了一下,然后说:“点戏可以,点得不好看我们可要哄下台的。”周渊微微一笑,拿了戏单子,点了《定菩提》中的一出《赎孽》。不一会,戏子装扮了唱了起来,又打得热闹,打毕,一个衣衫褴褛戴了枷锁的犯人唱道:
“二位贤弟且听我道原委:
三月前打杀一人在御街,
三司会审升堂问罪,
方知那冤家姓甚名谁。
(大哥,却是谁?)
是我经年未见的义兄李光未。
义兄姓李名佩字光未,
当年菩提树下誓相随。
可恨我眼盲当他是盗贼,
不合适一剑杀在御街尾,
到如今恨绵绵无计可追,
因此上押在此为赎前业。
二位贤弟休再劝,也请莫再伤衙解,
前日会审已定罪,今日必将我身毁,
生当同难死共穴,誓要此心无愧悔,
哥哥啊,黄泉路上须等我,一路作伴同为鬼!!”
唱毕,那犯人从容赴死。
周渊偷偷的看高元靖,只见他面色似醉,按捺着手掌摇头晃脑的仔细听着。陈四贲却已经微微变色,有些浑身不自在起来。莫敖看了一眼周渊又注目台上。
周渊问:“莫师伯,那个人是不是因为不小心害死了自己的结义哥哥所以被处死了?”
莫敖答:“是啊。”
周渊又问:“那这两位义弟后来怎样了?”
莫敖答:“这两人将两位义兄的遗体合葬,同在那颗结拜的菩提树下出家了。”
莫璐插嘴:“周妹妹,这出戏咱们不是看过好多次了么。大年下的,为什么点这出戏。”
周渊不理莫璐,却故作天真的问高元靖:“大元帅伯伯,您和四元帅伯伯还有我爹爹是不是结义兄弟?”
高元靖:“正是结义兄弟。”
周渊歪着头:“那如果四元帅伯伯被人害死了,您会不会出家啊?”
陈四贲勃然变色,只不过脸黑,不大看得出来,按耐着不发作。但是他儿子不乐意了:“周妹妹,你怎么这样说话啊?”脸色黑里泛红。莫敖笑了:“小丫头的话,贤侄何必认真。”又意味深长的瞟了一眼陈四贲。
高元靖这才露出警觉的神情,但这神情一闪而逝。桌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四贲望望高元靖,又望望周渊,脸色黑红黑红的,强自镇定,他儿子气愤不已;高元靖打眼色暗示尚青云将周渊带下去;尚青云脸上现出万分诧异,根本没看见丈夫的眼神;莫敖冷眼看着,不动声色;连莫璐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双明亮的眼睛扫视一圈,落在高元靖的脸上;庆国公和锦乡侯早已默不作声;只有高元靖的两个儿子懵然不知,还在嗖嗖的喝汤。
等尚青云看到高元靖的眼色,已经太迟。
周渊道:“大元帅伯伯,我生辰那天,在您的书房里听到您和四元帅伯伯说话,您说我爹已经被四元帅伯伯害死了,是不是?”声音清脆响亮,刚好押在戏文演奏的一个弱音上,就好像掐在了陈四贲和高元靖的脖子上,邻桌听到,停止交谈。寂静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然后嗡嗡的,关于周明礼丧生的疑问迅速感染了所有的人群。霎时间,只剩下戏台上的戏文和矮胡吱呀呀的声音,出奇的和谐,然而几乎就在同时,戏文也终止了,唯有不合时宜的寂静。
陈四贲几乎要跳起来了,高元靖用目光制止了他。莫敖似乎并不怎么吃惊,他小心的掩藏好自己的心情,不能开声追问周渊,但是又不舍得就此放弃有可能听到真相的机会,因此用亲切的询问的目光看着周渊,同时嘴角微微不屑的向上翘着,以向高元靖表示他是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尚青云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强烈的表现出自己的讶异——张大了嘴,血往上冲,开始眩晕。但是高元靖没有答话,她也不能插话,虽然她有一肚子话要问周渊。
莫敖盯着高元靖,几乎能看到他脑袋里的算珠是怎样上下拨动的:如果驳斥周渊,或者不理会她,或命令尚青云把她带下去,只能说明做贼心虚;如果当场辩驳,那两人在书房里的话就会一字不漏的公布于众,莫敖心思缜密,陈四贲却有勇无谋,多半要露馅;如果承认周渊所说的话,恐怕陈四贲要被当场关押。总之是,再也不能撇清了。人人都知道,新朝是高元靖、周明礼、陈四贲三位结义兄弟一起创立的,莫敖是周明礼的同门师兄,他也是怀揣义气带着十万义军投诚高元靖,高元靖方才如此轻易的统一了北方。要知道杀害同甘苦共患难的义弟是动摇国之信念的重大恶行。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没人说话,莫敖开口了:“小丫头,胡说八道!小心你尚姑姑回去罚你写字!”然后又对尚青云使个眼色。尚青云回过神来,和莫敖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高元靖,高元靖微微点头。尚青云向周渊说:“渊儿,我们下去吧,大人们还要谈事情呢。”她只顾着震惊,忘记了桌上还坐着好几个男孩,周渊可不是唯一的小孩子。
周渊却不站起来,她哭丧着脸说:“莫师伯,我没有胡说八道。在书厫里,四元帅伯伯说,我爹爹在北原上被他(指着陈四贲)暗杀了,我妈妈已经到了北方,四元帅伯伯说:‘大哥,近来我们的将士近来在北原上巡边,几乎全军覆没……第一次被伏击,身上都是铜弹子……第二次被伏击,不是炸烂,便是烧成焦炭……第三次倒是有几个人回来,说是沿着燕境,突然炸起来,一个鬼影也没见到……看来周明礼的老婆一定是回到了燕国,她……她果然没死……大哥,你说得倒轻巧,周明礼是燕国的驸马爷,他到了燕国,怎么不帮着燕国……’,大元帅伯伯很生气,就把砚台砸在地上,大元帅伯伯说:‘周明礼是我们的结拜兄弟,一向劳苦功高,且临行之前为安我心,特留下女儿,你杀了他,他夫人岂能善罢甘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对于周渊来说,书厫中的对话已经在她心里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几十天来早已倒背如流,她早已思想明白,此刻背出的,都是陈四贲的言语,高元靖的话却都不说。说到这里,小脸上满是眼泪和鼻涕,她哽咽着,努力调匀气息,正要继续向下说,陈四贲再也听不下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浑身发抖。
尚青云连忙抱住周渊,她对高元靖说:“大元帅,渊儿说的是真的吗?”
高元靖此时的心情,不是恐慌,不是无奈,而是庆幸。陈四贲是高元靖的结义兄弟,情比手足,倘若手足溃烂,恐慌自然不能避免,无奈亦属必然,但是如果能及时撇清,更是不幸中的万幸。高元靖庆幸陈四贲打断了周渊的话,因为再向下,就要说到他高元靖欲图包庇陈四贲的言语,便要说出高元靖命令陈四贲不得将暗杀周明礼的事泄露出去的言语。
下面是一片写满疑问的脸孔,每个脸孔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关于三元帅的生死是非,是今晚宴会最好的戏文和下酒菜,是一湾清池里流荡的金沙,是法事现场那个陈列的尸体: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那么惹人注目,那么让人情愿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小小的九岁女孩,将每一句对话都记得顺溜,在高元靖听来,她似乎是作为一个潜伏者,耳闻了这场密谈。寥寥几句话,让他了解到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想法:一个小小女孩,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这样的对话,她怎么能够编造出这样的对白,她又怎能对最近的边境情势这样了解,就算他们没信十分,也有八分了。高元靖作为过去义军的领袖,现在的四大元帅之首,未来新朝的皇帝,他不能对自己犯错的亲信有任何包庇,不能对自己有嫌疑的亲信有任何偏袒和无原则的信任,在当前的情形下,他只能说:“我和二元帅定会彻查此事。”
陈四贲呆了一会,高元靖根本不给他眼神相对默默交流的机会,早就拂袖离席了。尚青云冷冷的看了一眼陈四贲,拉着周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