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长信侯府世子爷书房里燃着几只蜡烛,这座百年的府邸因上次大火烧了一半,文天佑的院落倒是安然无恙。
那场火到底出自谁手,他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烧的好啊。
修葺府邸短则费时半年,可往长了说,两三年也未尝不可!
让他迎娶八公主?
呵呵.....褚辰倒是下的一手好棋,只是他万万没料到那场火会成为延期婚期的关键。
这算是‘作茧自缚’么?
随侍提着把铜壶进来,轻步走到案几边,揭开盖碗,很快腾着热气的水线冒起了雾气。
一旗一枪,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上面,都竖着浮在了那里。
文天佑坐在藤椅上,指尖划过滚烫的杯盏,眉目深藏在一片阴影里,淡淡道:“冯德当真这么说?”
这话是对一旁站立的心腹所说,锦衣卫指挥使官复原职,他的旧部却仅存不多,眼下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男子微微低头道:“千真万确,这冯德虽年纪尚青,却已经爬到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交椅,此人不可小觑,虽不能全权信任,合作却未必见得不妥!”
文天佑的指尖探入瓷盏内,滚烫入皮的开水似乎没有让他痛苦半分,沉着嗓音道:“辽东的军报,俺答部落进犯,东北一道的官兵却被调到浙江抵御倭寇,眼下户部库存所剩无几,我倒要看看
褚辰怎么个处理法?”
他蹙了蹙眉,指尖的疼远不及胸口的,面上却毫无表情,宛若秋水静无痕。
心腹沉思一二,试探性道:“文大将军镇守北疆,自是回不得中原,镇北侯管大同,也是走不开,东北一带倒是有个姓裴的总兵,是靠祖上萌荫讨来的官职,手头也就千来个兵卒,只是不知此
人到底是谁的人?以大人之见,朝廷会派谁去做监正?”
老皇帝死后,监正太监本是刘慎的人,刘慎垮台,这些人也死的悄无声息。
文天佑慵懒的抬眼,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让他提起精神:“派谁都左右不过是东厂的人,褚辰将我再度推上这个位子,不就是为了压制那群阉人么?内阁阁员也尚不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
会想法子让你坐上浙江总兵的位置,你且回去准备一二,三日后议政自会有结果。”
那心腹眸光一闪,兴奋中略显高亢,声音响亮道:“多谢大人栽培,属下定竭力而为,绝不辜负大人伯乐之恩!”
三更过,长信侯府的庑廊下,一只只红绉纱的灯笼泛着霓虹的光,天际是银月当空,从远处看,这座府邸犹如被阴霾笼罩着的困兽,那星星点点的红就是它的眼。
怎么也睡不着!
文天佑起榻,借着留夜的小油灯,回顾了一下屋子,竟然又来到了这里,那人昔日的寝房。
他身上只着月白色中衣,衣领微开,健硕的肌理隐约可见几道伤疤,带着茧子的手持起跟了他十年之久的绣春刀,他踱步至院内练了起来。
暮春,已偶有蛙叫,仿佛声声吵着‘寂寞’,就如他一样,硕大的长信侯府,也就只剩下他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游廊上传来,文天佑余光一扫,刀锋渐收,待站定时,那身着斓衫做小厮装扮的男子已然走进,恭敬道:“以您的吩咐,白府附近的探子刚刚得知了消息,褚大人从宫里请
了甄氏长老给白若素看诊,至于人到底有没有傻,天明之前就该知晓了。”
夜风止,文天佑神情无波的看着寝房里的光亮,幻想着里面的人还在,那几日的相处,他分明感觉到若素已不是那么依恋褚辰了,只要再给他一些时日,哪怕再多一个月,他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只是.....那会子太过仓促了。
内阁足足空置了两个阁员的位置,他褚辰却迟迟未让白启山回京,是在考量着什么?
不信任白家么?
那还拘着若素作何?他这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怎么就是仅仅困着她?
文天佑也并非单单是个武将,他也同是心思严谨的人,可每每布局,似乎总会被褚辰先一步得知,他甚至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一有消息,立马来报。”文天佑吩咐道,随手收起了绣春刀。
小厮装扮的男子欲启口,但看了文天佑一脸的冷然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文天佑一下就识破,问:“还有事?”他这个心狠手辣,对身边的人也是如此,但府上这些人都是多年跟着文将军的,对主子忠心耿耿,也一度认为世子爷有这等决绝之态,才是成大事的风范
只是万般寡情,怎么就被一个女子给牵制了步子?!
单是长信侯府这些出生入死的家臣就看不过去,甚至有人提议暗中除了白若素,如此方是‘永绝后患’。
男子鼓足了勇气道:“属下实在不懂,望世子爷能给个说法,先前您扶正了乔姨娘的排位也就罢了,姨娘到底为您怀过一个孩子,可那白若素是白启山之女,又是褚辰之妻,与咱们水火不容,
您为何揪着她的事不放?”
这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往难听的说,就是文天佑觊觎他人之妻。
实在算不得君子所为。
文天佑就知道下面人都是怎么想的,他也不在乎,目光还是清明且冷然,这一次出奇的没有动怒,只道:“放心吧,文家不会倒,我也不会。”声音淡淡,他看着远方,却在一瞬间流露出一抹
狠色。
小厮终于如喝了鹿血的蛮牛,也来了精神,朗声应道:“如此甚好!属下这就告退,世子爷早些歇下。”
她傻了就不记得以往的事了吧?
文天佑走入寝房,将绣着海棠花色的蜀锦枕头下的珊瑚手钏拿了出来,因时常擦拭之故,愈发透亮,一直未曾有机会送出的东西,总不能放在自己身上?他身上藏着女子戴的东西算什么事?
这手钏是朝廷去南洋的商队带回来的,整个天朝只此一件,他鲜少中饱私囊,偏生那次偶见此物,觉得珍贵无比,就私自扣下了,本来是打算抬了她为正妻那晚,就亲手给她戴上的。
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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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西南苑里一片通亮,甄氏长老一见若素,忙叹了句:“这....哎!有其师,必有其徒啊。”哪里是傻了,这分明就是和甄剑一个性子刻出来的。
就连那犀利,视旁人如无知之辈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
这长老在金陵时曾见过若素,甄氏亲传第第十一代弟子,师承甄剑,学的是顶级的岐黄之术,那些绝密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就如同科举考试,武学造诣,是要看天赋的。
长老当初还不懂为何甄剑单单挑了这么个小丫头,原以为是褚辰的‘威压’,他才不得不失了节气,暂且妥协。
现在看来,倒是觉得这丫头跟甄剑就是有师徒之缘。
当初尚且正常时还瞧不出来,眼下这个模样,就是‘邪恶’到了极点。
白灵见状,忧心道:“长老,您怎么还没给素姐儿瞧病,就摇头叹气呢?”该不会是没救了?
心都跟着沉了一沉。
长老晃过神,确认道:“白夫人,您适才说,小十一她....她几个时辰之内就记起整整一本三字经?”
这哪里是痴傻?勉强说是缺了心智还能说得通。
白灵点头:“确实如此,我起初担心素姐儿将之前所学都给忘了,就给她找了女先生,她能识字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怎么?有何不妥之处?素姐儿何时能恢复如初?”
“非也.....”长老又摇头,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甄剑,他那时一个性子使然,炼药时差点一把火烧了整个寨子。
褚辰仍旧端坐,他侧目看着若素,近日消瘦了些,侧颜无比俊挺,若素不喜欢被他这样看着,就挪到白灵身侧,机灵的躲了起来。
人已经是甄氏传人了,她的生死都关系甄氏的前程,长老也是十分看重这件事,就对若素道:“小十一,你过来让老夫看看?”
长老虽年长,可族里的规矩,谁得嫡传之人,谁才是最有话语权的,若素要是回到族中,那就是受众人敬仰膜拜,故而老长并没有自称‘师叔祖’。
若素防备之心很强,她看面相判断人的好恶,墨殇那张脸就是好看中带着慈悲,她不排斥。
可褚辰与这位长老......
她认为自己很有必要思量一下,就问白灵:“母亲,他为何要给我看诊?素素哪里有病?”
白灵面露笑意,哄劝道:“素姐儿乖,长老只是给你把脉,又没说你有病?”
若素一晒,突然觉得自己是这间屋子里最聪慧的人,连清脆的嗓门也跟着大了几个调儿:“既是没病,那还看什么诊?”
长老脸色一僵,旋即抽搐的笑了笑。
果然和甄剑是一调儿的!
众人同样为难,林嬷嬷着急自家小姐的病情,上前一步,讨好的堆了满脸的笑:“小姐,您就让长老给您瞧瞧,又不会少块肉。”
“那也不会多块肉呀!”若素当即诧异道,这群人怎么这般没事找事。
白灵和林嬷嬷面面相觑,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也低着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褚辰这个时候站起身,他高大如松,一下子就挡住了若素眼前的亮光,他低着头,那声音柔和成了夜半月光,轻轻的,柔柔的,生怕吓着她似的:“乖,你好生配合,我明日买下京城所有好吃
的给你。”
她就这么点骨气?为了一口吃食就让自己妥协?
若素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气鼓鼓的反驳:“我有好多银子,我会自己买的!”
众人再度懵然,此刻确信若素并不是痴傻那么简单了。
长老捋着胡须,若有所思,与褚辰眼神一碰后,走出了屋子,褚辰随后跟出,同他站在回廊下,问道:“长老,以你看,我妻子她到底是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了?甄剑幼时就是这副模样!
“按你所说,小十一是摔下马,后脑被巨石所撞,而后就失了心智,按理说是这么个道理,怕是脑中留有淤血,至使她暂时忘却了一些事,但本能还是犹在的。”长老揣测说。
至于到底是何状况,他也不能保证,不过怎么看都不是痴傻。
褚辰拧眉,忙又问:“本能?”
长老道:“没错,她还认识字,还知道辨别是非,这些都是本能,失了心智也是暂时的事,迟早会恢复,这个样子到底会维持多久,就看你们怎么照看了。”
屋内,若素不满的拉了拉白灵的手:“母亲,素素累了,让他们走吧。”她斜睨了一眼外头,是指褚辰和长老。
小女子本就难以诱哄,她一个不高兴,指不定今晚又是一番翻天覆地,正好长老也要及时回宫照看小皇帝,依着若素的药方子,小命是保住了,可伤了底子,不好生调养,五载都不一定能活到
于是,白灵就命潘叔亲自送长老回宫。
是以,褚辰也没有再逗留的理由了,他虽不愿走,白灵仍旧直言:“你也回去吧,素姐儿累了一日,也该歇下了。”
男子目光深幽如潭,他看着人的时候,仿佛将人给吸进去,若素一个不留神就与他的目光相撞,更加觉得心里不舒坦,直觉七上八下,她又怕夜间做梦,瘪了瘪嘴道:“母亲,他怎滴还不走?
”
褚辰刚要迈出的步子被硬生生定住,怎么说讨厌就讨厌了,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了?!
心里念及她身子弱,还是选择闷不做声的转身就走了。
若素见他出了屋子,欢雀如得了自由的鸟儿,忙不迭道:“这人是不是傻?都已经明摆着逐客了,他就听不懂么?”
“........”白灵浅笑不语,突然对若素的‘失了心智’一事,并没有那么忧心了。
这般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不记得那些揪心的事。
褚辰还未走远,闻言后,险些调转回头,好生教导一番小妻子,却仍旧堪堪憋住了,几息后,紧绷着一张脸,长袍被风拂动,他健步如飞的出了白府。
墨殇一直守在月门,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满院的火光,那张七载未曾有过表情的脸,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