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后来才从大夫口中得知,少女被休时,已经身怀有孕,并且还是少年一直期盼的女儿...”
游擎苍越说声音越低,到这里的时候基本已经成了喃喃自语。
他微微的抬眸望着远方渐渐落下的夕阳,眼神迷蒙着没什么焦点,像是在极力寻找着什么。
落日的余晖沉默的扑在他的身上,林想蓉有些酸楚的发现,这个一肩挑起整个国家,平日里威严神武说一不二的男人,鬓间已经生出了华丝,在那层淡淡的金镀下,竟有种萧瑟的颓然之气。
林想蓉不由的扼腕,自古江山美人难得两全。到底是岁月无情,过往犯过的错沉重的压在他的心头,每每想起来,必定是心如刀割。
思忖片刻,林想蓉轻柔开口:“浮生若梦,梦若浮生,芸芸众生皆在梦里,梦醒之时,爱恨情仇,无非一场过眼云烟,陛下又何必执念?”
游擎苍猛地一顿,眼神霍然清明,熠熠的看着林想蓉。
后者淡然清雅的一笑,状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么那两个人的孩子呢?”
游擎苍的故事虽然用的是第三人称作叙,但林想蓉知道,故事里的主人公定是他自己无疑,而故事里的女主角,不难猜测就是他初见自己那日在耳边低唤的“依儿”。
联想到凌徽谙的话和有关游风逸的传闻,林想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游帝沉默的看着杯子里的自己,良久,才道:“那孩子从他母亲离开之后便变得不苟言笑,终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出来。直到好几年之后,那孩子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带着一脸春风般的笑容重新走了出来。和任何人都是一副亲和谦卑的模样,笑容礼貌无懈可击,不生气不动怒,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完美的像是个假人。然而他骗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身为他父亲的少年,少年看得出这孩子是戴着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具,面具后却充满恨意...他恨不相信他母亲的父亲,恨害死他母亲的女子,恨周围的所有的一切,性格越来越扭曲诡异...可少年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无力阻止...”
如此描述,定然是游风逸无疑了。若三皇子恨着游擎苍,最有效的报复方法无疑就是那直命红心的一个:逼宫!
想到这两个字,林想蓉的心悾悾的狂跳了几下,再去回味游擎苍方才说过的话,她惊心动魄的发现,游帝对所有的事情一清二楚,或许早就猜测到了三皇子接下来会有的举动。
念及此,林想蓉猛地一惊,条件反射的担心起凌徽谙来:他在这父子两人的争斗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林想蓉正惊惶不定的想着意中人,游擎苍有些颓败的声音突然低哑的传入耳中:“蓉妃,你说那个少年能够得到原谅吗?”
她一惊,抬眸看到游帝一脸怅然若失的表情,心头一酸,正欲开口安慰,游擎苍便自顾自的又说了起来:“我想,作为丈夫,他此生再也妄想求得原谅;可是作为父亲,他还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游擎苍说着,语气有些激动起来,不复帝王的威严,双手插进两鬓的头发里,魔怔一般的盯着桌上的杯子:“他想要什么朕都知道,朕都给他,全都给他,哪怕要朕的命,朕也给他,他会不会原谅朕?”
“陛下...”林想蓉微微动容的看着面前这个已经不年轻的男人,虽然是个看似无爱无恨的帝王,但终究不过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长久以来的悔恨和责任已经快要将他的精神压垮,只要在将倾之厦上多放一根草,就会哗然崩毁。
“朕最近总是梦到依儿,他若是不肯原谅朕,叫朕如何有脸面去九泉之下见依儿?”帝王双手掩面,悲怆呜咽出声。微抖的双肩似乎再也撑不起风雨,这一刻,他只是个懊悔的丈夫,自责的父亲,无关乎家国社稷,仅此而已。
林想蓉情不自禁的起身走过去将游帝的头抱进怀里,柔声安慰道:“陛下,会没事的。神怜众人,只要心诚,你的灵魂会得到救赎,犯过的错也都会被原谅。”
好不容易安抚了游擎苍的情绪,哄他喝了杯安神茶睡下,这时候换成林想蓉胡思乱想到脑袋痛了。
她无声的坐在床边,没有点灯,借着漏过窗户的月光静静看着床上睡容算不得安详的游擎苍,不由的为这个男人觉得辛苦。
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抚平他眉间的皱褶,心中同时叹着气想着:若是自己的父亲为自己忧心至此,自己一定会感动的什么都愿意去做吧。可三皇子,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
想到这里,林想蓉没来由的右眼跳了跳。略一思忖,便浅笑着决定,为了面前这个让人心疼的父亲,再耗损一些阳寿占卜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她迅速的回到自己的房间,解下身上的孔雀氅随手搭在屏风上,便走向窗边的书桌前,伸手推开窗户引进月色。
“簌簌——”几声极轻的震锦声,虽然细微,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异常清晰。林想蓉停下手里的动作,蹙眉转过身,正看到那件孔雀氅由于一瞬间侵入的夜风而来回的飘动,发出微不可闻的簌簌声。
林想蓉困惑的走过去,仔细的看了看衣服的材质:孔雀初生细羽捻入天蚕冰丝制成,其间以细如胎发的赤金丝线穿杂。这种材质的衣服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震锦般“簌簌”的声响来的,唯一的可能便是衣服里缝制了什么东西。
她正准备点灯细看,却不料房门突然被大力撞开。月华倾泻直扑了来人一身,蔻丹惨白的脸色却因此而愈发的生气全无。
她喘着粗气,需要狠狠的抓着门才能保证自己不脱力滑倒,双唇因为仓惶而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蔻丹,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慌成这样?”林想蓉被蔻丹吓了一跳,一瞬间就忘了孔雀氅里那奇怪的响动,转而快步走上前去扶住她。
蔻丹一把死死的攥住林想蓉的手腕,力气大的她险些叫痛出声。蔻丹的眼睛一瞬间蓄满了泪,张了张嘴哆哆嗦嗦的只说了一个“碧”字,便哭的再多说不出来一个字。
林想蓉闻言诱导道:“别哭,是不是碧蓝出了什么事?”
蔻丹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能拼了命的点头,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芍药...杖刑...嘉妃...碧蓝...”
林想蓉却突然悟懂了这几个词之间的关系,当下惊的脸色猛的一下就变了,双手捧起蔻丹的脸急迫的确认道:“你是说碧蓝送了芍药去嘉妃娘娘那里,得罪了娘娘现在正在被杖刑,是吗?”
蔻丹泣不成声,狠狠的点着头。
“糟了!你在这里数着时间,一个时辰之后若是我还没有回来,就去叫醒陛下,来嘉仪宫救我!”林想蓉说着便夺门而出,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嘉仪宫跑去。
夜深,风起萧凉。
一轮血月残勾,似恨意绵长。
偶有夜游的不知名鸟儿桀桀的怪叫着从月前掠过,黑影一现而没,闹得人心惶惶。青黑的翅膀在血月的残影里被映照成染血的深紫,成群结队的割裂漂浮的夜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嗅着血腥之气直扑向嘉仪宫所在。
夜风里的血气渐渐变的浓郁,林想蓉隐约听得见木棍打裂骨头的嚓嚓声以及皮开肉绽的噗呲声。然而除此之外耳中一片死寂,没有哭喊哀嚎,没有围观嘲笑,深夜的宫城静的像是无人之域,静的落根针都听得到响声。
林想蓉愈发觉得惶恐,不由的再一次加快了脚步。
然而,转过最后一个弯,她却在踩下第一脚听到“啪叽”一声水声之后,硬生生的停了下来,震恐的睁圆了眼睛。
脚下是粘稠的触感,她垂眸一看,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个人的体内能有多少血?
幽森的月光下,无法估量的血汇成一条条细细的小溪,曲曲折折的从前方淌来,在她脚前的微凹处汇成一条血河,宽宽的铺展开来,不深不浅的刚好没过脚底。
从这里到嘉仪宫内院还要穿过两扇门,然而碧蓝的血已经渗到了数米开来的宫门外,那她的人...林想蓉双手抱着头蹲了下去,死死的咬住下唇:来迟了,来迟了!
良久,林想蓉才重新找回力气扶着墙缓缓站起,面沉如水的一步步踏着血泊往前,“嘎吱”一声推开了微合的宫门。
内里的第二扇门并没有关闭,月光倾泻如水,洋洋洒洒的铺满了整个院落,像结了一层薄冰。鲜血肆虐的宣泄一地,画出诡异交错的横竖。院子里站满了面无表情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麻木不仁的看着院中刑凳上那一层薄薄的脓肉。
是的,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脓肉。
宫里行刑的人都是经过千锤百炼锻造出来的,能够打的人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而筋骨无恙;也能打的人表面无恙滴血不见而脏损骨碎;更能让打的人内外俱毁,连肉带骨一起打到爆碎,只剩下一层皮薄薄的黏在刑凳上。
而眼下的碧蓝,正是以一层沾染着肉糜血痂的薄薄人皮的状态,粘连在刑凳上。
凳角四周凌乱的碎了一地翻卷的粉色肉团,黑色的长发上沾满了浓稠的鲜血和零星的肉沫,丝丝蔓蔓的纠缠在一起,一半挂在残破不全的衣服上,一半垂下来,浸进地面上的血河之中。
那张有些婴儿肥的,经常带着调皮单纯笑意的脸此刻深深的埋在污血之中,任凭一杖杖重锤般的落在身上,而毫无知觉。
显然,人已断气多时。
立于两旁的行刑太监仍旧在不休不止的挥砸着手中的木杖,每一次重重落下再高高扬起,都会带起数颗飞溅而出的血星和肉屑。那些属于碧蓝身体的部分在虐刑之下四散的飞溅,有的甚至飙落到几米外僵立的林想蓉脸上。
当那温热的血肉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充斥鼻前的空气时,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便立刻不能自己的俯身拼了命的狂吐起来,边吐边止不住决堤的眼泪,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一眼。
那个一直以来像开心果一样陪在身边,体贴照顾无微不至的小丫头;那个傍晚时还在对自己做鬼脸吐舌头,调皮可爱的鬼灵精;那个步微暖临走前交付到自己手里,情同姐妹的亲人,就这么...没了?!
“碧蓝——!”林想蓉扑倒在血泊之中仰天悲啸了一声,惊的落在琉璃瓦前檐上的乌鸦桀桀的扑飞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