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
夜,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冷宫清寂的院落里,堆满了厚厚的雪,房檐上挂着两指粗尖长的冰凌柱,在毫无温度的月光中寒意逼人。
林想蓉一身素色衣裙倚柱而立,披着孔雀氅,神情淡漠的凝视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发上肩头落满了雪。
倏然一阵寒风袭来,眼眶蓦地一冰,一大片雪被吹来贴在了瞳孔上,瞬间消融,化成一滴清泪滴落。
被自以为最亲的大哥设计,被自以为相爱的爱人利用,眼睁睁看着对自己真心相待的人死在面前...往事一件一件如重石般的压在心上,喘不过气来。
心死成灰,这两月来,她愈发觉得绝望。
“阿想!”一声不安的急呼传来,林想蓉方才回神,看着面前神色惊慌的蔻丹。
数九寒天,她虽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宫衣,额头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停在自己面前,急急的喘着气,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身子,一脸的惶恐。
“怎么了?”
“凌相,凌相来了!”
林想蓉面色一凛,身子僵了僵,旋即自嘲的苦笑了一声,放松了表情转身往回走去:“请他进来吧。”
偌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烛光黯淡,清冷死寂,寒风涌进来,吹过斑驳的门窗发出呼呼的声响,萧凉肃杀。
林想蓉静静的坐着,微笑看着面前的凌徽谙,昔日里眼神温柔举止谦儒的翩翩少年,如今一身贵气高傲无比的微微眯眼看着自己,神色里带着不耐和睥睨,如同在看着一件废弃的垃圾。
林想蓉无声的垂眸一笑,她知道,凌徽谙的耐性就快要被自己磨光了。
之前的一个月,他日日过来劝说自己,让自己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游风逸,苦口婆心言辞诚挚,却一再被自己拒绝。
这一个月,虽仍旧隔几天来做一次说客,但明显不如之前一月里那般温和包容,明里暗里威胁了无数次,却依旧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寒宫简陋,茶水粗贱,哀家就不给右相上茶了,右相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冷宫阴晦地邪,右相切莫久待,免得正月间沾染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影响仕途。”
林想蓉笑容得体,语气疏离,开口第一句话便带着逐客之意,听的凌徽谙不由皱起了眉:“想蓉,你何必执迷不悟?!”
“右相何出此言?哀家听不明白。”林想蓉面色不变,问道,“哀家乃先帝遗孀,右相直呼哀家姓名,似有不妥?”
“你...”凌徽谙气的一窒,继而声音里带着怒意,“你可知,按着你原本的身份,是要下皇陵为殉葬的!陛下特赦留下你,你为何不知感恩?!”
“特赦?”林想蓉嘲讽的一笑,“哀家宁愿随先帝而去!”
“林想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相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说还是不说?!”
“罚酒是何滋味?右相可带来让哀家尝尝?”
“你!”凌徽谙咬牙,双拳一攥,沉声道,“来人,赐酒!”
嘎吱――
冷宫的门被从外推开,带进来一大片白尘般的雪雾,以及满室入骨的凉寒。
一个小太监端着一张雕花桃木小方桌,趋着小步跑了进来,将桌子放在殿内的空地上。
林想蓉看着桌上做工精致的青花瓷酒壶,眼神微微漾了漾。
凌徽谙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双眼,声线冷厉:“陛下御赐的兰陵美酒,太妃可想一尝?”
半晌,她倏然笑起,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讽刺的摇了摇头。
凌徽谙见状又从袖中拿出一叠白绫,放在酒壶旁边,冷嘲道:“还是说,太妃想要体会悬空窒息之感?”
林想蓉敛起笑容,眼神平静无波,起身走向凌徽谙,抬手点住他的左胸,轻声问道:“右相这里,可是热的?右相这里,是否会疼?”
凌徽谙一愣,旋即神色微有仓惶的打开林想蓉的手:“与你何干?!”
林想蓉摁住自己的心脏:“我这里,曾经是热的,曾经会很疼。”
然后惨然一笑,接着说道:“然而痛到最痛也不过尔尔,万箭穿心,习惯就好。现在,已经麻木了。”
“太妃何必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凌徽谙不耐的转身往外,边走边说,“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若不想死,太妃还是早作决断的话,否则...”
“哐当――”
凌徽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声沉重的闷响打断。
他错愕的回过头去,方桌翻倒,瓷壶破碎,鸠酒洒漫一地,将白绫浸的灰黑,殿内哪里还有林想蓉的踪影?
他猛地一惊,霍然转身,却在看到左侧圆柱时视线堪堪停下,再也无法挪动一分。
林想蓉黑发倾洒在寒风中漫飞,素衣群裾于空殿里肆舞,整个人疾风一般的撞向圆柱,悲恸而绝望。
那一瞬间凌徽谙脑中轰然炸成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反应,便连步跨出,伸手就要去抓:“想蓉!”
林想蓉闻声于疾奔之中回头,眼中恨意迸现:“若有来世,誓必报还!”
“砰――”
一记闷响,如当头雷击,将凌徽谙整个人击垮。他怔怔的停在圆柱一米开外,目瞪口呆的看着林想蓉身下汩汩漫出的鲜血慢慢晕开,将原本褪了色的地毯染得殷红。
腥风卷起,眼前绽开的那一层血雾久久不散,脸上沾染着因那决绝的一撞而飞溅的鲜血,似滚烫一般灼的他生疼,却僵滞着不敢去擦。
宛若一地浴血盛放开的妖娆诡异的曼陀罗花,满殿都是狰狞的诡红。
浮蝶翅碎,染血而坠。
强风将殿门“啪”的一声砸上,烛光忽明忽灭,冷殿里暗影摇晃。
裂帛三尺,血溅一丈,残烛破影之中,虚绰的可是逝去的彼昔。
无期誓言随风而逝,谁人还能记得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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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门外,黄影一闪悄然跃了进来,步思南疯了似的往冷宫方向急速飞掠。她不愿呆在宫中日日与游风逸两看生厌,便与蔻丹有约定,若是林想蓉出事,就在宫中燃起紫烟。
两个月来都没有接到信号,本以为想蓉会安然无恙。然,今夜往宫城方向一看却突然看到冷宫方向狼烟大作如同失了火,她的心一瞬间就揪紧了。
入宫之后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赤红身影,最后一个宫巷的转角处,红影腾身一跃拦下步思南,抓住她的肩膀蹙眉道:“私闯皇宫禁地,会被问罪。”
“滚!”步思南眸色一厉,二话不说拔剑便刺,“给我闪开!”
血衣一愣,旋即挥剑相迎:“住手,你想把禁卫军都引过来吗?!”
“老子管不了那么多!”
“阁主,你理智一点,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理智?!哼,抱歉那种东西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
“步思南!”
“你让不让,不让我就砍了你再过去!”
“步思南,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血衣勃然大怒,用力一挑将步思南震退数步。后者踉跄了一把,而后顺势以剑撑地飞踢而来:“我发疯,你先去问问你敬重的皇帝陛下,他究竟在发什么疯!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们父子把想蓉逼的还不够吗?!”
“步思南,我说过的,谨言慎行!”血衣一把抓住步思南踢过来的脚踝,怒声叱道,“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想死吗?!”
“老子就是想死,有本事你杀了我!”步思南拼尽全力的双腿一绞,发出“咔嚓”一声细微却尖锐的骨裂声,惊的血衣慌忙松手。步思南一脸怒容的忍痛半跪在地上,仰起脸目光凶狠的看着血衣,“我要去见林想蓉,你让是不让!”
血衣面具后的表情变幻不定,最终目光闪烁的看着步思南,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
步思南的脸在月光下有一瞬间的惨白,旋即哑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他把她怎么了?!”步思南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抓住血衣,双手攥的死死的。
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本就算不的清亮的玄月,头顶的低空偶有不知名的鸟扑棱着翅膀怪叫着飞过,带起满翅寒雪落在步思南怒睁的双眼里。
血衣见状,阴有不忍的别开了眼,不语。
步思南开浑身颤抖,起初幅度很小,分明是在极力的隐忍,渐渐地,或许是在冰天雪地僵站了太久,颤抖似要变成了痉挛,如同在狂风骤雨中孤零零抓在树枝上的叶子,绝望而无助。
突然,她松手后退数步,猛地擎剑而出,直逼血衣面门。
血衣猝不及防,未想到一秒前还似情绪崩坏的人这一秒便能如怒豹一般电光疾驰发难,避不开那剑,眼看就要被刺穿眉心,步思南却于千钧一发之际倏然凌空一个回转,长剑扫过血衣的左颊,紧贴着面具的下缘划出一道不深却很长的伤口。同时趁血衣错愕之际,如一抹烟一般飘出,直冲冷宫而去。
血衣回过神,站在原地擦了擦脸上已经凝成薄冰的血迹,看着大雪中步思南飞电一般的背影久久不语,最终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气,追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步思南停在冷宫正殿外,微滞的看着从内里走出来的一身颓然的凌徽谙,眼神凝在他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上化不开。
凌徽谙像是失了魂一般的摇摇晃晃走过来,双眼直愣愣的盯着脚下的雪地,一脚一个殷红的血印,在白刺刺的雪地里扎眼刺目,与步思南擦身而过的时候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步思南震惊之中甚至不敢伸手拉住他问清楚。
一阵凄凉的夜风刮来,从殿内卷出一根染血的白绫,步思南伸手虚抓了一把,然后怔怔的看着那一抹斑驳的影融进血夜之中。
良久,蔻丹满脸泪痕的从殿里跑出来,一看到门外的步思南,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南,阿想...阿想她...”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惊起一大片归巢的鸟。檐上的雪碎裂下坠,腾起的白雾遮不住满眼的血色。
步思南一把扔掉长剑抱着头在殿门前蹲下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她想起与伊想校园里报名处初遇的那一笑倾城,那一世她的温柔体贴善良真诚;想起与林想蓉寿宴上此生初遇的那一舞浮蝶,这一世她的绚烂曼妙单纯包容...
“步思南。”追来的血衣见状,眼神中难掩悲痛。他凉凉的看了眼一旁担惊受怕吓呆了的蔻丹,示意她去关上殿门,而后便俯身去扶步思南。
谁料,刚一碰到她,后者便像触电了一般猛地一缩身子,旋即迷惘的抬起了头。
定定的看了他好久,突然视线一片清明,而后在血衣做出反应的前一秒,霍然如弹簧般弹射而起,一把拔出他腰间的佩剑,奔雷般的向坤乾宫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