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你啥时候去的?”三叔明显不信,追问道。
要知道,统万城建成至今,也不过二十来年,是一座十分年轻的城池。李得一刚过了年,才不过二十八虚岁而已,说他自己已经去过统万城,三叔当然是不会轻信。
这工夫,李得一心里那个美啊:“俺可算是找着个事儿,能在圣人面前自吹一番。”
于是乎,李得一当着三叔这位百岁老人的面前,开始大吹特吹自己当年是多么年少勇猛,千里走单骑,潜伏进统万城中,在群狼环伺下,偷回来仨铁匠。
说的过程中,李得一少不了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地吹嘘当年自己如何耍弄手段,瞒过那位突辽皇子,让其将自己引为上宾。而当李得一说起那些被突辽贵人肆意猎杀取乐的平周百姓,他脸上又充满愤慨,仿佛依然在为那些平周百姓不平。
当着圣人面吹嘘自己,这机会可不多。李得一好不容易逮住一次,那是没了命的往死里吹。
旁边三叔越听,脸色越难看。
这喜欢吹牛的人吧,往往就听不得别人比自己还能吹。
三叔活了这把年纪,啥都吃过见过,吃腻了,也玩腻了,唯一剩下的爱好,就是吹牛。
结果三叔吹了这么些年牛,没曾想,今天遇上个比他还能吹的小年轻。三叔这心里要能舒坦,那才怪了。
三叔还没法戳破李得一吹的牛皮。就像往常他老人家吹牛,别人只能听着一样。今天李得一在那儿大吹特吹,他老人家也只能听着。
三叔仔细听了半天,也没能逮住李得一话里的漏洞,将他的牛皮戳破。
李得一这吹牛吧,也不纯是吹。这小子很懂得吹牛不被戳破的要诀,他时不时就提一句,这事儿可以问三位铁匠夫子。
反正他是三位铁匠夫子的救命恩人。三位夫子都是厚道人,想必不会戳破救命恩人吹的牛皮。
如今定北钢铁学堂的三位铁匠夫子,都是他当年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偷出来的。三位夫子感恩戴德,自然会默契配合恩主吹牛。
三叔本来还以为小李子是在吹牛,等后来李得一连人证都拿出来,他老人家也就无话可说了。
三叔身为吹牛的行家里手,吹了一辈子的牛,哪能不懂李得一这套把戏。还别说,这真把三叔给难住了。
首先,三叔真没去过统万城。
统万城建成不过二十余年。这二十年来,三叔一直是中神城中懒散的一个落魄老乞丐,再也不曾像年轻时那样,游历天下。所以,他老人家,真的没去过统万城。
李得一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上三叔这个死穴。
其次,三叔碍于面子,也不好当面戳破这个比自己小了一百多岁的后辈。
有句话,叫“蹬鼻子上脸”。
眼下,在三叔心里,小李子就是标准的“蹬鼻子上脸”。“喂喂,稍微吹吹就得了,怎么还吹起来没完了?你小子懂不懂敬老?老汉我都没这么吹过。”得了吧三叔,平时您老人家吹起来,比这可厉害多了。
李得一说着说着,瞅着三叔支支吾吾的,心里顿时知道,三叔肯定是没去过统万城。
这下李得一更美了。三叔整天吹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天下之大,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这回好,三叔居然真没去过统万城!
李得一又加一把力气,更加大吹特吹起来,把当年在统万城里的经历吹的是天花乱坠。李得一当年明明只有气壮境的本事,现在从李得一嘴里吹出来,简直比圣人都猛。
三叔吹了大半辈子牛,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他老人家张着嘴,伸着耳朵,却只能听别人吹,自己半句插不进去嘴。
这时刻,他老人家心里,那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三叔多年古井无波的内心,此刻简直就像烧开了一样,就要沸腾起来。
三叔再也忍不住,怒气直接上了脸。李得一越说,三叔老脸越红。
“我忍无可忍!”三叔啪地猛拍了一下桌子,恼怒道:“行了!明儿老汉就走一趟统万城!”
按道理说,圣人当着你面拍桌子发怒,一般人早就吓尿了裤子。没看就连王壮彪这种猛将,生撕虎豹,裂虎撕狼的狠角色,在三叔面前,都老实得很,像小猫一样乖。
但,李得一偏偏不怕三叔,眼瞅着三叔已经气得拍了桌子,他仍然照说不误。
这可真有意思,小时候的李得一,胆子很小,两条狼就能吓尿裤子。长大之后,连圣人的怒火,都忽然不惧。
其实很有可能,是李得一吹得太爽,有点刹不住车。吹牛这事儿就是这样,经常吹着吹着,就刹不住车,最后自己把自己吹死。
李得一喘了口气,略缓缓,张嘴就要接着吹。能在三叔面前吹牛的机会可不大多,李得一还想抓紧机会再过过瘾。
当着圣人面吹牛,这种机会可是难得遇到。
由于已经几百年没有圣人出世,眼下这机会说是千年等一回,也不算太夸张。
李得一当然不肯轻易错过。
旁边小刘团长看出三叔面色不对,立即察觉到事情要遭!
小刘团长虽然是被三叔评为天下了不起的贤才,盖世的豪杰,但说实话,隔行如隔山。
一生从不吹牛,讲究脚踏实地的小刘团长,很难理解喜欢吹牛的人的心理。
小刘团长只是凭借自己多年来阅历,觉察到屋里气氛有些诡异,再看到三叔老脸不悦,就觉得事情不妙。
小刘团长立即采取行动,剜了师弟一个凌厉的眼神,将李得一给吓得收了声。
别看李得一现在凶名赫赫,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师哥一发火,他立即就会像猫一样老实下去。
“三叔刚才说他老人家要去统万城,赶明你陪着一起去!”小刘团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为啥?师哥,俺还要负责采买牛羊。再说俺不想去,外头天寒地冻……”李得一越说,声音越小,他明显看到师哥脸上已经显出怒容。
小刘团长心中确实有些气恼,师弟平时没大没小也就罢了,这回不知怎么,居然把三叔给气得要马上远走一趟统万城。
三叔可是位圣人,虽然这位圣人不大着调,但只要他老人家在定北县住着,那就是圣人坐镇。
圣人就是圣人,即便这位圣人是个特别没溜,说话诙谐,讨饭的落魄老汉,那也是圣人。
现在可倒好,师弟一通胡吹,不知为何,居然把圣人给气着咯,三叔居然要离开。
此时此刻,小刘团长心中不生气才怪。
谁惹得烂摊子,谁拾掇。现在李得一是不去也得去。
“去跟师父说一声,明天你就陪着三叔走一趟统万城。”小刘团长一摆头,示意师弟马上准备。
“噢。”李得一心里再不情愿,师哥已经近乎下令,再敢开口,少不得就要挨打,他不得不回去准备,年初二就出远门。
旁边三叔一看李得一哑了,火气顿时低了下去。
三叔开始有心情嘴硬,刺李得一道:“我老汉这一辈子,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不用你小子陪着去统万城。”
得了吧,三叔,不就是吹牛输给小李子一次么,至于?
三叔这位圣人,真是让人难以琢磨。名闻利养,钱财美色,物质诱惑,他老人家一概不放在眼里,确实有几分超世圣人的味道,让人敬佩。
反倒是吹牛吹不过别人,会惹得他老人家生气。
李得一也是奇葩,吹起牛来,居然能把堂堂圣人给吹瘪咯。
可惜,吹牛的时候过去了,该交牛皮税咯。
李得一委委屈屈从屋里出来,去找师父说话。
孙老医官一听,就知道事情必有缘由,不然他那大徒弟不会年初二就让小徒弟走一趟统万城。
“你把事儿原原本本与为师说清楚!”孙老医官严肃道。
李得一这下没敢隐瞒,一股脑全说了。
“你!”孙老医官手指自己这小徒弟,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是福兮祸之所伏。
前些日子,三叔是圣人这件事儿,就是小徒弟与三叔斗嘴过程中,不小心给问了出来。
孙老医官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看着面上淡淡,就送给三叔一瓶好酒。其实那是他老人家几十年修养下来,稳得住。其实在孙老医官心里,当时就乐开了花。
却没想到,定北守备团刚刚有位圣人坐镇,这事儿还没过两天,小徒弟就要把圣人给气走了。
“你明天陪着三叔走一趟统万城。多年前,你曾经去过一趟,又与范国师打过照面,为免你到时被人认出来,为师需给你易容一番。你且先回去,为师准备一番,明早你再来。”孙老医官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李得一也真是不知道轻重缓急,眼瞅大年初二就要出远门,深入敌后,九死一生。
这会儿听说师父要给自己易容,马上就把出门的事儿给抛在脑后,兴冲冲问道:“师父,您还懂易容术?”
孙老医官翻了个白眼(小刘团长翻白眼的姿势与他师父一模一样),呛声道:“废话,不然你以为那群老兵的易容术,都是跟谁学的?”
李得一小声道:“跟师父您学的?”
孙老医官简直要被这小徒弟气糊涂了,眼珠子转转,孙老医官决定给他点苦头吃吃,故意装作没好气儿道:“你过来,把这粒药丸吃下去。”
孙老医官毕竟跟李有水是拜把兄弟。李得一都跟三爷爷学得这么能冒坏水儿,孙老医官必然也学到他大哥几分本事。这坏水儿冒起来,也是汹涌的很。
李得一瞅着师父手中这粒药丸,奇怪道:“师父,俺如今身体壮的比牛都壮,还用吃补药?”
“废话,让你吃就吃!吃完了,再把这盅黄酒喝下去。”孙老医官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李得一皱着眉头,把药丸囫囵咽下去,又一口干了这盅酒。
“师父?怎么这么苦?”
“现在赶紧回家,跟你媳妇说声!明天一早来为师这里,易容一番,再与三叔一同出发。”孙老医官给李得一下了一连串命令,随后就把小徒弟撵了出去。
李得一连连答应着,转身往家走。
刚进家门口,李得一忽然觉着心里一荡,有股子火气浑身乱窜。
“媳妇……”
此时天还没黑。
到了后半夜里……
“饶了我吧,好相公。奴奴受不得了……”李长乐忍不住学着话本里的词儿,低声求饶。
“媳妇,俺还硬着哩……”
黑夜里,孙老医官坐在桌前,看着那火麟石制成的新式明灯,一手摸着胡子,叹息道:“这小子该不是早年间伤了肾水?怎么结婚这么些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这粒药下去,要是再不能生,说不得就得给他再纳一房媳妇试试,总不能让李大哥就这么绝了后。”
这一宿,李得一龙精虎猛,直折腾到天亮。
更奇的是李长乐,平时看着柔柔弱弱一位皇家公主,却没想到,真有韧劲儿,硬是全程陪着李得一胡闹到天亮。
饶是李得一如今已经修成金刚通能,一宿这么折腾下来,也有些腿软。
李长乐虽然嘴里说着不堪挞伐,但面色红润,如饮甘露,精神焕发。
色是刮骨钢刀,老话一点不差。
男人是牛,女人是地。牛越耕越瘦,地越耕越肥。从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庄稼汉朴实的种地哲学,一点也不差。
李得一强打精神下地,穿上衣裳,迈着罗圈腿,走三步软一步,来找师父。
孙老医官故意装作没看见,拿出假胡子,以及特制的药水,开始给李得一易容。“腿软了吧,这回千里迢迢去统万城,让你吃点苦头。”
“三叔!起来没有?咱走啊,去统万城。”李得一来到火头营,高声叫喊。
三叔背着几个大口袋从屋里出来,一抬头,惊声道:“你是谁?”
李得一答道:“三叔,这才一晚上,你咋还不认识俺?”
三叔戏谑道:“小李子可没你这一把连鬓络腮胡子,你是他爹?”
李得一不好意思道:“这都是师父给弄的,怕俺在统万城被人认出来。俺打小就没了爹,三叔,您老认识俺爹?”
三叔一愣,随即嘿嘿笑道:“瞅着你现在这模样,可比你原来那样耐看的多。”
李得一故意道:“还行,俺年轻,咋打扮都行。等老咯,可就不行咯。”
三叔咳嗽一声,扭头不再理会李得一。
正好这时王壮彪从外面赶来,左手里拎着一个夷人惯用的雪爬犁,右手牵着两匹驮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