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三叔这番话,王猛心中很不是个滋味。
说句实话,王猛在来到定北守备团之前,对自己这一身本事非常自信。别看他当时穿着破衣烂衫,举止也十分粗俗,实则内心傲慢的紧。
当年王猛曾与豫城守备曹九锡见面,当时他一面扪自己身上的虱子,一面从容与曹九锡纵论天下大势,侃侃而谈,挥洒自如,引得满场文武惊叹不已。后来甚至有人赞其“扪虱倾谈惊四座”。
那时王猛不过是一介布衣,却仗着一身本事,根本不把权贵豪杰放在眼里。
这种傲慢的求职员工,要是搁在现代社会,再有本事,也多半会被老板直接撵出去。无他,不会做人,太傲。
你想啊,去求职的时候,不说当着老板面扪虱子,就是扣块头皮下来,多半这活儿也就当场吹了。哪有老板肯继续听你胡吹,心里直接一句“这员工太傲气,难以驾驭。”就把你婉拒。
但王猛在平周天下,不管走到哪儿,只要一开口说话,立即被那些割据英豪视为难得的贤才,对其礼敬有加。
可自打来到定北守备团之后,王猛的自信心是一再被打击,原本那身为天下贤才的傲慢劲儿,更是荡然无存。
因为王猛发现,在定北守备团,他一身治国安邦,文韬武略的本事,根本就派不上,或者说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那要说既然定北守备谈没你王景略的用武之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走不就完了么?
走?也得那位李杀星同意才行。
王猛在定北守备团,才是真正进了龙潭虎穴。那位李副团长,动辄可就要把自己这天下贤才,王佐能臣,穿在木杆上活活折磨死。
当然了,王猛现在也不想走。自从他参加了定北守备团的新兵训练之后,就变得对定北守备团极为感兴趣,一心想要留下来,认真研究研究,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定北守备团如此强大。
王猛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待在定北守备团这些时日,他豁然发现,原来自己所学的一身经天纬地的本事,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厉害。什么谈笑间樯橹恢复湮灭,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之中,天下抬手即定,根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笑话而已。
这是很容易判断的事。即便给王猛一位明君,并且任王猛将一身本事发挥到极致,这位明君也不会是定北守备团的对手。
突辽国那位范国师就是一例,王猛自认也不比其高多少,原气修为甚至不如那位范国师。突辽国开国太祖皇帝英明雄武,范国师更是天下人杰。这俩人合起来,还是被定北守备团打得节节溃退,毫无还手之力,直至最后狼狈退出关外,躲在统万城舔舐伤口。
但这种事,知道是一回事,当着人面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这其中,有个面子问题。
倒不是王猛多么好面子,而是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你想,一个人学成一身本事出山后,自以为能够辅佐明君,重整乾坤。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对其赞不绝口,称其为王佐英才。所有遇到他的豪杰,都恨不能拜请他辅佐自己。但忽然有一天,这人却发现,他引以为傲的本事,根本就不堪一击。
王猛当然不会好受,当然也不想承认事实确实如此。
可三叔先前那一番话,等于是已经替王猛承认这个事实。
好在王猛也还算个爷们,拿得起放得下。过了一阵,王猛重重一点头。
“汝既有自知之明,知道以己之能,最多只能为天下开二百年太平。那你又何必劝说小李子按照你所想来行事?”三叔看王猛还算老实,又多说一句。
王猛几番张嘴,皆不能答。
“老前辈恕小子愚钝,却不知这足球只一游戏尔,又如何能开得万世之太平?”最终,王猛还是有些不服。
“这足球,不过是一玩物,单靠这个,能有甚太平可言。小李子办这足球比赛,不过是在找一条出路。”三叔道。
“出路?”王猛一脸疑惑。
“你抬头看看,那几个夷人青年正在作甚?”三叔提示道。
王猛抬起头,正好看到几名夷人球员正在球场上奔跑,争夺那个皮球。忽然间,有一名夷人球员截住皮球,带球猛奔,飞起一脚,将皮球踢飞!
此时,另一名同队的守备团退役兵卒接到球,用胸一颠,随即起脚抽射!
守门员扑救不及,皮球直接入网。
“好球!”三叔高呼一声,拍手叫好。
随即,同队几个球员一起冲上来,抱头庆贺。
王猛分明看到,守备团退役兵卒与这名夷人球员一样开心,甚至抱住这名夷人球员大声欢笑庆贺。
要知道,这名退役的守备团兵卒,可是以一等战兵的身份退役。定北守备团的一等战兵,可不是那么容易评上的,需要击杀二十五名突辽骑兵,才能评得上。
什么,这个数字听起来好像不难?
定北守备团刚开始与突辽国作战时,有精锐步卒一等战兵一万两千,那时突辽皇帝手里,才有十二万金狼骑兵。也就是说,如果每一名精锐步卒一等战兵都能击杀二十五名突辽骑兵,那么金狼骑兵得全体复活再让定北守备团杀一次,才能勉强凑够“二十五”这个杀敌数。
定北守备团每一名战后晋升的一等战兵,那都是战功赫赫,实打实用突辽骑兵的命积累起来的军功。
然而此时,这名退役一等战兵,却与一名夷人青年抱在一起,共同庆祝进球。
那名进了球的夷人青年,显得兴奋不已,激动地跪在地上,亲吻脚下的黄土地。
看到这一幕,王猛若有所思起来。
“你虽然有王佐之才,却只能谋得一时,谋得百年,再难长久。你想,若是将来有一天,草原上的那些部族皆以这足球为乐,男子皆以此为生。到那时,岂会再有下一个突辽国?纵然还有范国师此类,也不会再有下一个突辽国出现。”三叔沉声道。
王猛闻言,盯着足球场内正在对练的球员仔细思索起来。
许久,王猛道:“以晚辈所见,这足球一事,似是颇需天分,一般人极难成为好球员。恐怕难以将所有塞外男子皆笼络进来。”
王猛不愧是栋梁之才,盯着两队练习,仔细思索一会儿,就看出隐藏的问题所在。
三叔到:“行啊,小王,不愧是一时英杰,这么快就看出问题所在。你说的不错,这足球想要踢好,确实需要极高的天份。但这足球比赛,却仅仅是个开始。小李子正在试图寻找更多的出路。”
王猛纳闷道:“更多出路?”
“不错。塞外草原环境恶劣,土地多砂砾,难以耕种,只有放牧游猎,才能生存。这些塞外夷人想要在草原生存,除了这两种方式,别无他法。但这两种生存方式,却练就了塞外夷人精熟的骑术与射术,使其世世代代成为关内平周人的大敌。”三叔道。
“王朝初建时,兵强马壮,加之天下初安,彼时平周人民风尚武,还能与塞外夷人对抗,甚至将其击败。但等太平百年之后,天下人渐渐厌武喜文,边防松弛。这塞外夷人,到时又重成边关大患。这戏码千万年来,也不知轮回上演过多少次。”三叔不知怎么,对王猛说话,似是极有耐心。
三叔此人看着诙谐不着调,其实与人交谈,鲜少长篇大论。就算是对孙老医官,也只是略说几句。但这回对王猛,却不惜大费口舌,耐心给其讲解。
“老前辈,您的意思是,给这草原上的夷人多找几条活路,诱使他们放弃游猎生活?”王猛恍然大悟。
“不错。这塞外夷人看着野蛮悍勇,每逢王朝末期,都要杀入关内,肆虐一番。但哪次关内王朝建立之后,不也要逮着这些塞外夷人大杀一番,以求永处边患。平周人与塞外夷人,两方似这么杀来杀去,何时是个头?故此,必须想个办法,将塞外夷人慢慢融合在一起,结束相杀不休的残酷轮回。”
王猛点点头,对三叔这番话表示赞同。
“如今虽然单这个足球比赛尚不足以使得塞外夷人改变生活方式。但你看小李子的种种举措,无不是在慢慢诱导夷人改变。这足球比赛,正是其中一环。如今虽然成效颇微,但以后一环一环累加起来,恐怕就能永远解除这千万年来的轮回相杀。”三叔罕见的用极为正式的语气,说出这段话。
王猛听完这段话,终于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他站起身,恭敬地对三叔施礼,严肃道:“吾今始知,为何李副团长以平庸之资,却能当三叔评为天下第一人。实乃他敢想前人所未曾想之事,行前人所未曾行之举。李副团长真乃大丈夫,大英雄。我王景略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三叔哈哈一笑:“所以说,小李子那个好师哥一身本事极高,却能容忍师弟胡闹,才当得天下第二。你们这些世间贤才受限于“财色权名”四字,看不透小李子所想,纵然本事不次于小刘多少,也只能屈居三等。这下你服了吧?”
王猛恭声道:“景略拜服。”
“哎,行了。你回去吧,以后好好辅佐小李子,纵然这一生难以成功。可也总算迈出第一步,给后人趟平一段路。唯如此,才不负大丈夫一生!”
王猛再次对着三叔施礼,随即转身,潇洒离去。
三叔等王猛走远了,哂然一笑,自嘲道:“哎,王景略这小子,看来是重燃雄心壮志,要一心辅佐小李子咯。嘿,慢说是他,就是老汉我,活了这把年纪,还不是想要拼上一把,试上一试。”
三叔从地上站起,摸一把满脸的皱纹,忽然朗声道:“为万世开太平?嘿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