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萱草伏在桌前昏昏欲睡,忽听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转头朝床榻看去,昏黄的烛光下,何欢正安静地躺着。她已经为她擦过汗,换了干净衣裳,这会儿她的烧退了,也不再念叨她家小少爷的名字。
听到敲门声,萱草疑惑地打开房门,看到沈经纶独自站在门外,她吓了一跳,赶忙行礼。见沈经纶举步跨入房间,她心中的讶异更甚。主子一向最重规矩,最守礼法,每到晚上,几乎从不唤丫鬟进他的屋子,他怎么会主动走入年轻女子的卧房?
“先前她一直唤着念曦的名字?”
萱草怔了一下,赶忙走到沈经纶身边,低声说:“回大爷,表小姐烧得糊里糊涂的时候,一直唤着少爷的名字,还自称……自称……是小少爷的母亲。”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沈经纶。
沈经纶的目光一径盯着床上的何欢,压着声音问:“除了你,还有谁听到那些胡话?”
“没有了。”萱草急忙摇头,“表小姐喝过药,一直是奴婢一个人在床边伺候。除了向沈管家汇报病情,奴婢半步都没有离开。”
“很好。”沈经纶点头,正色道:“表小姐在病中说的胡话,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听明白了吗?”
“是。”萱草惶恐地点头,安静地退至屋外。
沈经纶独自站在床沿,居高临下俯视何欢。何欢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这样的她更有一股病态的憔悴美。
沈经纶仔细端详她的五官,她的眉毛纤细柔媚,不似林曦言的眉毛,乌黑如黛;她的鼻子小巧秀气,不如林曦言的鼻子高挺可爱;她的嘴唇棱角不明,不似林曦言丰唇娇艳;她眉头轻皱,脸上没有半点属于林曦言特有的明媚温暖。若是勉强要说相似之处,大概只剩她们的睫毛,同样的弯曲卷俏。
世上哪里会有第二个林曦言!
沈经纶一声叹息,一动不动站着,他想从何欢身上找寻林曦言的影子,他失望地发现,她们并没有相似之处。他转身想走,却又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
翩翩的烛火下,何欢睡得并不安稳。他们刚成亲那会儿,林曦言也总是睡不安稳。浅眠的他一早发现,只要他翻一个身,她就会醒来。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似乎习惯了同床共枕,就连他也变得不容易惊醒。
寂寥的夜,沈经纶的眼眶红了。他是男人,不该像女人一般沉溺于情情爱爱。在他突然意识到,他爱上林曦言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没了感情。
沈经纶抬头望着床顶,眼中的雾气慢慢散去。他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会让他忘记林曦言,弥散心中的痛楚内疚。
他深深看一眼何欢。为什么她与他说话的时候,她命令他止步的时候,会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这会儿,他又觉得她很陌生?
不知过了多久,当何欢“嘤嘤”一声睁开眼睛,转头就见沈经纶正背对她站在窗口。她吓了一跳。按理说,他不可能趁她睡着,擅自进入她的房间。她本能地朝自己的衣领看去,又自嘲地轻笑。世上再没有比沈经纶更君子的男子,他绝不可能趁人之危。
晨光下,沈经纶身姿挺拔,平静地凝视窗外,似悬崖边的青松,淡定从容,骄傲优雅。金色的晨曦洒在他的白衫上,仿佛替他镀上了一层绝美的光环。
何欢准备了千千万万的说辞,务必一定要说服他,可这一刻,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怨他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儿子,可是她更想听到他说,他们的儿子没事了,一切不过虚惊一场。
“大爷。”何欢声音干涩,“念曦的病情可有好转?”
沈经纶诧异地转身。她的语气,仿佛她是他的妻子林曦言。他轻扯嘴角,客气而冷淡地说:“让何小姐费心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一声“何小姐”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一向都是如此,不喜与人亲近。何欢转头看去,隐约可见下人们就守在外面。“大爷,不知道能否与您私下说几句话?”
沈经纶抿着嘴唇打量何欢。他不该留在这间屋子等待她醒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可看着她,他忍不住失望,只能沉声说:“何小姐,我只是过来告诉你,我已经命人去衙门禀报吕县令,因为您身体不适,会在我家再留一天……”
“大爷,一年多前,您在喜服之下穿着月牙白的杭稠中衣,只在衣襟的滚边处用红绸绣着……”
“你想说什么?”沈经纶的嘴角挂着讥诮的笑,表情仿佛在说,我在成亲那天穿着什么衣裳,不要说家里的下人,就是喜铺的绣娘也一清二楚。
何欢又是紧张,又是难堪,再次朝门口看去,压低声音说:“大爷,您右边的肩膀有一颗痣,您说过,您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声音止不住颤抖,再不敢抬头看他。
不同于何欢的紧张不安,沈经纶一脸严肃,眼中只有探究。
何欢双手抓着床单,脑袋垂得低低的。她迟迟没有听到沈经纶的回应,结结巴巴说:“我也是那天早上才看到……”
“你在告诉我,你是曦言?”
何欢用力点头,又忽觉不对劲。沈经纶的声音太过冷静自持,他并没有相信她。她握紧拳头,接着叙述:“您说过,私底下,‘相公’比‘大爷’更亲近,特别是……特别是……”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特别是在床底之间吗?”沈经纶的声音越加冰冷。
何欢没料到沈经纶竟然连一丝怀疑都没有。若是他试图求证,她还有机会解释,可他竟然直接判了她死罪。她顾不得难堪,抬头道:“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
“难道紫兰没有告诉你,我更喜欢曦言唤我名字?”
沈经纶话音未落,何欢心中五味陈杂。即便她再怎么信任紫兰,又怎么会把他们闺房之事说于一个丫鬟知道。若不是她一次次找上紫兰,沈经纶又怎么会怀疑,她的目的是向她打听林曦言与他的私密事。
何欢暗自懊恼,低头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信片面之词,这会儿就算唤来紫兰,你也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何小姐,昨日我派沈管家去衙门说情,不过是不想岳母担心。若是曦言在世,这会儿你还在衙门。”
“即便再信任一个人,也不可能事事说与她听。你若不信我的话,大可以你问,我答……”
“够了!”沈经纶脸色青灰,眼中难掩怒意,“你与谢三在衙门一唱一和,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所谓拦截马车的人,也是你们合谋?”
“不是的!”
“曦言的丧礼上,你去冷梅苑,并非为了岳母,而是为了替他引路……”
“不是的!”何欢激动地站起身,“如果我和谢三是一伙的,又怎么会把他送至你手中,又命白芍通知紫兰,他意图不轨,他在家里留有眼线?”
沈经纶无言地打量何欢,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注视她,仿佛想把她看透。
何欢一时揣摩不出他的心思,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从不信鬼神之说,若不是念曦病了,我只想陪在他身边,我不会对你说这些。我一早告诉自己,我是林曦言,即便我变成了何欢的模样,我相信你会再娶我一次……”
“何小姐,你为免太自大了。你以为你说些道听途说的话,我就会相信你的无稽之谈?”
何欢又急又气,脱口而出:“我可以把我们成亲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复述给你听,我可以把卧房的摆设,书房的书籍陈列,衣柜中的衣服款式,乃至你穿过的次数一一列举,我还可以……”
“来人,请大夫过来!”
“站住!”何欢喝止屋外的丫鬟,怒道:“难道你以为我得了失心疯不成?”
沈经纶没有点头,表情却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沈经纶,你为什么永远都不相信别人?世上的事,你不可能全都亲眼目睹,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一次!”
沈经纶眯起眼睛打量何欢,眼中晃过一丝疑惑。这句话是林曦言对他说的,当时紫兰并不在场。何欢或许知道他与林曦言曾经有过争执,但就算是紫兰,也不可能把林曦言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何欢气极,没注意到沈经纶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生气地说:“是,我是想方设法想见你,在公堂上,我与谢三的确一唱一和。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也不在乎他想干什么,我只想陪在儿子身边,我只想寸步不离守着念曦,我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若是不想看到我,我可以避开你,我不会碍你的眼……”何欢的眼眶慢慢红了,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哽咽。
她就知道,他不会相信她。即便他喜欢林曦言,他也从来没有相信过她。或许在他心中,她不过是不择手段,不惜一切只为嫁入沈家的女人之一。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