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从前,南泉都指挥使这样的名头还吓不到白珍珠,但是她今日心境有所改变,早早就于约定的时间来到一处茶坊。虽无招牌但她知道这是白琳的产业,呵呵,小十一爷越来越能干了。不过珍珠夫人只微微一哂,迈步进入。
一间茶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姿容优雅,五官英俊,头戴一顶凌云巾,身穿一件松绿色滚靛青边的直裰,腰间系着一根梅花络子的的丝绦。一洗杀伐之气,仿佛一位清雅悠闲的名士。
珍珠夫人刚想问候就立在当场,半张着嘴如同见了鬼,如果李春再长二十来岁、如果李春是在一个安稳良好的环境里长大、应该就是这样子了。
燕云见到珍珠夫人这样子不必再问就已经知道答案了。见过李春的人再见到他反应都是相同的,可见俩人真的是很像。他不禁起了好奇心,在这世上有另外一个自己、或许就是自己的血肉。
燕旭和燕晖都只五分像自己,俩个儿子因为从小被碧烟宠爱性子更是像碧烟一样娇气。而俩个女儿也不大像自己,这个叫李春的年轻人听起来不仅外貌和自己像,性格也很像。
燕云是带兵之人,而李春也管着燕子岛的武装。燕云当初在东南道做百户时就对火器感兴趣,他经常和弗兰基洋和尚、水手交流火器制作和使用;李春据说火器玩得很好,所以虽然他到此地快三年却一直没轻易对燕子岛下手。就是听说燕子岛有一支火枪队,岛上还装备了两座火炮。
突然燕云有点期待见到这个叫李春的青年。
徐玉,他的发妻,一个身世无可挑剔的少女,容貌似乎也不坏。燕云模糊中竟然记不太清自己元妻的样子,成亲时他也只十八岁,徐玉更小,刚刚过了十六周岁。新娘子好像都是同一个样子,都是铺天盖地的红,满头满身照花眼睛的首饰,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嘴巴涂得血红,描得重重的眉。
洞房的夜晚他常例被灌多了酒,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到底是个模样。
身为国公府的嫡女徐玉知道自己未来是要到地位相同人家做主母宗妇的,她从小接受的就是相关的养育和中馈事宜,她有着一切大家闺秀和世家贵女的优秀素质。
燕云记忆里从没有见过她比自己迟起,每当他醒来时徐玉都已经穿戴完毕、梳妆整齐在吩咐早餐了。他见的永远是一个涂着脂粉、精心画着眉的精致得体的女子,他们行房也都是似乎按照一定模式,她必定头发不会乱,不会发出有失身份的声响,身上也必定穿着整齐的亵衣。他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跟自己妻子敦伦,一切都符合礼数和他们所处的阶层的教养。
她能让老太太欢笑出声,让老侯爷捻须点头,她还马上就给自己怀了孩子,这样的妻子他没有任何不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印象不深刻了。京城里大部分勋爵之家的主母都是这样的,徐玉,张玉,李玉,王玉,一样的妆容,一样的华服,行坐有序,轻声慢语。一样处变不惊的微笑,一样的周旋于公婆妯娌侍妾之间游刃有余。
燕云不讨厌徐玉、也为她的遇害难过过,就是静宁公后来隔三岔五找他的麻烦他也只是讨厌老静宁公,对徐玉没什么看法。每年逢年过节也记得给她上香,该做的道场法事也不曾遗漏。他只是不太记得徐玉这个人本身,她是长是短,是圆是扁都模糊在精致的脂粉妆容和一袭红衣之下。
至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燕曦,族谱里是叫这个名字。说来一点惭愧稍微涌起,他从没见过这个儿子。
广平侯爵位传到燕云已经是第五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没有突出的表现自己将是最后一位广平侯世子,因而新婚半年他就去了东南道。徐玉有孕、生产他都不在身边,只通过家信知道自己得了个儿子,很好,非常好,十九岁的他意气风发,觉得充满了干劲,他得为这个儿子把爵位延续下去。
阿虎生在九月,当天闷热如炉,小儿哭声极响亮,爹爹说他就是一只秋老虎。阿虎大名自然是请公公取,公公恐阿虎幼小不担、待满周岁再为他取名。但是爹爹对阿虎极是疼爱,一片拳拳之心,妾就用了这个乳名。
小儿极是健壮,需得两个乳母。气性极大,因乳母稍慢竟然嚎哭不休,宁愿挨饿也不愿再用此人哺乳,只得换人了事。夫君乃有雅量之人,妾也非睚眦,真不知道阿虎这暴烈性子从何而来。
徐玉的信件里这几段话反倒是燕云记忆里最清晰的,到今日他都能倒背如流。这几段话比任何时候的她都更鲜明生动,生了嫡长子的那种春风得意溢于言表,对儿子的表现惊奇又自豪,还有不由自主流露出对自己父亲的孺慕之情,要知道徐玉当时也不过十八岁,也算个半大孩子呢。
阿虎周岁了,有了名字叫燕曦,族谱上正式添上广平侯下一代继承人。不管自己还会有多少个孩子嫡长子的意义是不同的。
燕云在东南道前途正好,短期内不会回京城。作为一个主母徐玉考虑是派个侍妾来、还是一家来东南团聚,让侯府下一个孩子依然出自自己的肚子。
老侯爷做出一个自己后悔终身的决定:你们娘俩都去吧。别把孩子拘在京城这口井里,我们家是军功起家,男孩子都是从小摔摔打打、开了眼界的,不能养成个娘们样子。
・・・・・・
夜深了,蜡烛燃尽,燕云未叫人也未动,只依然静静坐在书房里。第一次很努力的去回忆结发妻子的容颜。他一点一滴回想徐玉当初信件里的描述,凭借着片言只语去想象那个孩子,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
刘婆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胡细毛,当初胡细毛卷了她的细软跑了都没有这样恨过,毕竟胡细毛吃喝嫖赌挥霍完了后又跑回到她身边痛哭流涕请求原谅了么。可这个砍脑壳的遭瘟死祖宗十八代的贼汉子竟然害得她到老了还蹲大牢、这可就真不能忍。
刘婆子把一辈子骂人的绝活都拿了出来,差衙都听得不忍心、暗地里为这个胡细毛撒一把同情之泪。
白琳品尝了当地有名的清蒸鲥鱼,睡过一个充裕的午觉,再喝了一壶今年的新茶,养足精神才从外面溜达着回来,他问衙役:“她歇气了么?”
差衙不知道这个蓝眼睛的美青年的真实身份,只笼统的称呼为大人,“大人,三刻以前这婆子才不做声了,大约是口渴了,小人特意不给她水。”
白琳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做得很好。刘婆子被提出来,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用破锣嗓子哭喊着:“这还有没有天理啊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说抓就抓,那娃儿不关我的事啊都是胡细毛做的孽、卖娃娃的钱我也没拿都是胡细毛那该杀的拿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