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狮堂,浓绿的凤尾叶尖滚下一滴露水,珍珠夫人午睡醒来,龙涎已残,长青已经跪在榻前奉着桂圆水。
“夫人,二爷求见,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珠帘外侍婢禀报。珍珠夫人坐在床榻边发呆,恍若未闻。自从夏乔死后她好像突然一下老了,经常出现这种精神不济的样子。侍婢又通报一遍她才“唔”一声,由着侍婢跪着给她穿上月白色缎子软鞋。
“夫人,前天晚燕侯海上缉私,吓得现在商船纷纷不敢出港,有些本钱小的甚至从船上撤货下来。白二爷嘴角起了一圈燎泡,显然心火不小。船只停码头可不是白停的,还有那些水手船老大,就是没出海也要一日一日的开始计算费用了。
其实对于珍珠夫人来说,就是个交银子的事情,不过是交给燕侯,还是交给燕子岛的区别。算一算两者差别并不很远,只不过跟后者打交道更屈辱而已。
“递帖子,我要拜访那位卢大人。”以前是由市舶司的人亲自来三狮堂见自己的,卢溪月到南泉至今珍珠夫人也没去见过这位掌握了市舶司的吏目。而今形势不由她再高高在上。
长青给珍珠夫人梳头,珍珠夫人瞧见自己水银镜子里的容颜,岁月的无情从没这一刻看得如此清楚。夏乔死后她那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不少地方开始逐渐变灰了,无论她怎么用蛋清、用珍珠粉、甚至用人乳,时光依然飞快从她身上掠过,犹如报复之前她紧握风华和权势。
她最大的依靠,康郡王委婉的告诉她燕侯为今上做事,他没理由去寻燕侯的不是;而另外一个郑全多精明的人,能坐到司礼监大太监的位置上是浑身长满了心眼的人。
圣上虽然对燕侯并不特别,也少有褒奖,可派的活计是国之重策,给的权是调兵实权。而自从南泉府第一批税银送到户部,呈天子看过,看到天子的表情郑全就明白了今上心意。
何况夏乔的死让这俩人心里也有种深远的悲哀,这个女人他们相识多年,她的智慧、勇气、不羁甚至疯狂都曾是那么有魅力,让他们愿意帮助她,也曾折服于她。可她如同被宠坏了,玩弄人心过了头,依三狮堂的势力、夏乔的身份,竟然就这样被害在她的地盘上。实在是・・・・・
实在是她之前把他们看得太轻了。如果她对他们有一点点看重,除权益之外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看重,夏乔不应该会死。
卢溪月百忙之中仍然抽空见了这位把南泉白家一手做大的奇女子,对她恭敬又赞美,全程站着微微鞠躬跟她说话,眼睛只看着地面。然而就是不吐口。白家交的利一厘也不能少。
珍珠夫人看着茶杯里晃悠的水面,一时之间失了神。卢溪月早已告辞,她仍坐着发呆,长青不禁担心。这时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官人上楼来,看见长青细声细气招呼:“请问是三狮堂的长青姑娘么?”
他说的是一口正宗官话,长青还没出口相询就见这人掏出一封信递给自己:“爷爷要小的把这信转交于三狮堂主人。”
“夫人、夫人”长青连唤两声,珍珠夫人醒过神来,接过信件,触手就是一股龙涎的味道。
自己最爱龙涎,为了讨自己欢心,康郡王也好郑全也好夏乔也好,都用龙涎熏香。封皮无字,一时看不出是谁捎来的。
里面竟然是三张十万的银票。字是郑全的。
珍珠,你簪花垂髫的模样犹在眼前,可你我年纪都不小了,星移斗转,衰老的让位的年轻的是不变的演变。你何不趁此脱手,下半生逍遥于湖海。我是不全之人,终身禁锢于宫墙之内,阿康愿意接你进京,伴你左右直至终老。
珍珠夫人从茶楼出来,突然就想随意走一走。她穿着一向颜色素雅,身上首饰也不多,因而一时无人发现这个有些恍惚的中年妇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珍珠夫人。
长街一间小铺挑着一个食字的幌子,进出的人络绎不绝,生意不错。“小虾,给我装一份蒸肉饼、一份芋头白肉,亲家母上门,加两个菜。”普通的矮胖妇人嚷着。
“好嘞,二婶子你等着,给你拿下面热乎的。”一个青衣短褐的少年搬开卖空的蒸笼,露出下面一层,用湿布托起烫手的瓦盆,放进妇人的挎篮里“这碗海米蒸冬瓜是送你的,二婶子是我们老顾客了,以后还多关照啊。”
“小虾这么会做人,嘴又甜,生意不好才怪。”
珍珠夫人看着妇人挎着菜,笑眯眯的去了。“夫人,您要进去吃点什么吗?”长青小声问道,虽然这食铺粗鄙,但是夫人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坐一下也好。
珍珠夫人长长出口气:“听说这是她的买卖,她倒是真的不贪心。”长青知道说的是那位李娘子,一个小女人,做点小生意,想过的也就是小日子。
徐婶子嫁给白捕头后,依仗着夫君的优势在长街找了个合适的门面又开了一间蒸菜馆,小虾如今是小康之家了。这娘俩一脸的幸福满足,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徐婶子挺着已经凸出的肚皮在结账,看着铜板叮叮当当塞满竹筒她咧开了嘴,觉得对李娘子也有了交代。
看着这妇人因为怀孕臃肿的身形和浮满雀斑的脸却洋溢着笑容,珍珠夫人就想自己如果也是这样嫁人、生子、如千万个普通女子一样,是不是会更快乐呢?
“夫人,世间既有一把碎米就满足的家雀,也有愿意展翅高飞的鸿雁。”长青安慰主人“纵然翅膀飞越风霜雨雪,甚至是雷电,但是那千万里的风景又岂是家雀可以领略的呢。”
“是啊,我虽然失去了很多,却也曾如风一般肆意。有多少女子能够如我一样快意呢?”珍珠夫人终于眼睛开始清明,她看着那简单的幌子,甚至露出一丝微笑。我只是看错了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
李春那个人,当初应该做伙伴,而不是想着暖床就好了。想起自己派给他的第一件事情是处理染了疫病的船,他那不顾船上还有活人放火烧船的狠劲和跪在爹爹灵前拿刀子在胳膊上一口气连划三道、血染红半边麻衫、吓退逼自己嫁人的叔父的当初自己很像。
李春对那小女人那么痴迷,其实夏乔对自己何尝不是,就是康郡王、郑全对自己也曾痴付良多,只不过自己不是李娘子那种小女人,只满足于一处低矮的屋檐。
我不后悔,不过,夏乔,我有点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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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夫人回三狮堂后找小十一爷议事,却被告知小十一爷去江南了。
卢溪月回都指挥使府,就看见幽兰院的门是开的,不禁皱起眉毛,这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一个年轻妇人坐在厅堂里,她容貌秀美,面庞如同一轮皎洁的明月,穿着一件薄薄的艾绿色的衫子,绣的是乳燕穿林;梳个妇人常见的元宝髻,簪一只掐丝镶宝的滴珠金钗,耳朵上垂着连珠耳坠子,皆是黄豆大的粉红南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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