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府河道纵横,阡陌交错,村庄撒落如珠,花石县就是其中一颗。县里有一条街叫做甜水井,俱是中小商铺,做的都是左邻右舍细水长流的生意,过的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安静日子。稍微靠末尾一间杂货铺挂着丰柳记三字匾额,招牌散发着有年头的润沉沉的光泽,让买东西的人觉得踏实。
五岁的柳枝跪在一张高脚凳子上,看着爹爹打算盘,一边跟着念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一下五去四---”她一双白胖如藕节的手托着腮,乌黑的头发扎着两个小圆髻,系着大红色的发绳,末端是两个红绒球;皮肤又白,大眼睛忽闪忽闪,模样十分讨喜。
“好啦,我口诀都背全了,爹爹怎么奖我?”柳枝举手欢呼,就瞧着爹爹早有准备的拿出一个桑皮纸包。
柳枝眼睛越发闪亮了:“爹爹,是不是蜜豆糕?我都闻得出来。”
柳旺笑着摸摸女儿的脑袋:“是你冯伯伯送的蜜豆酥儿,许你吃一块。”
柳枝立马撒娇:“爹,两块嘛,我都背全了呢。”
“枝儿,这里面一共四块,你要是吃两块也可以,你算一算家里几口人、有谁不吃。”
听着爹爹的话柳枝掰着胖乎乎的手指数起来:“爹一块、娘一块、我自己一块,啊,还有一块是李妈的。”
她垂头丧气:“好嘛,就吃一块。下次见了娇娇我要她跟冯伯伯说一声,以后多送一块。”
父女俩说笑时,门外“哐啷”一声,柳枝吓得手里的糕差点掉地上,她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泥猴子般的小子滚进门来,嘴里结结巴巴叫着“叔---叔叔”。这七八岁左右的小子衣衫穿得很不合适,邋遢不说、裤裆都要掉到地上了,显然是家里兄长的旧衣服改得不怎么合体。
他头发剃成脑袋顶一撮桃心形状,看到柳枝手里的蜜豆酥,嘴里一条寸长的口水哗的落在衣襟上。讨厌,是青柳村大伯家的牛堂哥。柳枝嫌恶的扭过头去,却看见爹爹一脸又惊又喜的、急急从柜台绕出来:“福牛儿,你怎得来了、你爹娘带你来的?”
“叔---叔叔---吃的---”福牛儿眼睛里只有吃的,他本来就结巴,口水一多都甩到柳旺脸上了。
柳枝瞧着牛堂哥的眼光从门口起就一直盯着自己手上,早有准备,等爹爹转过身想给他拿蜜饼,她却早已把整个纸包抱在怀里:“不给,里面是爹爹和娘还有李妈的,他吃了就没有了。”
“把李妈那份先给哥哥,李妈是下人。”
“不、李妈对我好,我要给李妈留着。”
“好枝儿,那爹不吃,把爹爹那一份给哥哥。“
“吃的、我要吃的。”
柳旺一边哄着女儿。福牛儿已经躺地上蹬起腿哭叫起来了,店铺一时好不热闹,有来买东西的客人看了这架势都悄然打转。
“就不给!爹爹你那份不吃也应该是给我。”柳枝讨厌伯父一家,每次来自己家嘴里都没有一句好话,总是斜着眼睛挑自己,说爹娘养个丫头,当着自己面就说自己是赔钱货,又夸耀他家三个儿子,哼!
伯父伯娘每次来家里吃吃喝喝不算还要搜罗成一个大包裹才走,上次牛堂哥说都不说一声就把李妈给自己扎的布老虎给拿走了,害她哭了一场。柳枝人小性子可犟,爹爹偏袒牛堂哥她可是不依的,福牛儿已经扯开喉咙拼命大喊大叫了:“我的---这、这铺子里的、的东西---都是我的---我娘说的---呜呜---你吃我的---是我的----”
听了这话柳枝一双大眼睛越发瞪得杀气腾腾,瞧着爹爹脸上只微微有些红,却不怎么生气的样子。李妈都说伯父一家尽说混账话、自己年纪小都知道这些话不对,可爹爹却总是不在意,总说伯父一家不是故意的,是乡下人嘴笨不会说话而已。哼,其实爹爹就是偏心,这蜜豆酥更加不能给。柳枝厌恶的抿紧嘴唇,再说一个做哥哥的这么赖皮、这么脏真是恶心死了。
柳枝正想着,柳旺弯腰哄着她要跟堂哥融洽相处,只觉得一阵风朝自己扑来,她吃了一惊,原来是福牛儿在地上滚了一气见没有人来拉他起来、索性自己爬起来去抢她手上的纸包。“你坏、就是不给你!”哪里有这样的哥哥!
俩个孩子拉扯中纸包破了,蜜豆酥滚了一地。柳枝愤怒极了,扯住福牛儿:“你赔我,你赔我蜜豆酥。”
“你、你家的东西,都、都是我的,你你你一个丫丫头,那、那里有什什么吃的。不、不害臊。”福牛儿说话天生结巴,却不妨碍他叫柳枝气得要冒烟。
自家闺女这性子哟,从来都是不肯服输,跟男娃也一样去比、去争。柳旺见闹得不成样子赶紧插到两个小孩中间、又是哄又是骂,好不容易分开他们了。
柳枝闷闷不乐被爹拉着往后院家里去,一边不时甩个白眼给爹爹另一只手拉着的牛堂哥,他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吃着蜜豆酥,一边还嘟嘟囔囔“我的”“好吃”“卖掉”之类。
柳枝人还没进厅堂,就听见一阵一阵又尖又高的声音像下大雨一样噼噼啪啪直砸在自己身上,“牛儿、啊呀我的心肝肉、谁这样作践你”。柳枝的小圆脸像吃了苦药一直严肃的绷着,现在更是皱了起来。她看见一个尖脸的黄瘦妇人在厅堂里跳起脚,连桌上茶杯都打翻了,这是伯娘张氏,虽然不喜欢伯娘但她还是乖乖儿问好:“伯娘”。
张氏却不理她,小丫头家的,不算东西,她只双手往大腿上一拍、扯着喉咙连哭带喊起来:“叔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福牛儿是你柳家嫡嫡亲亲的孙儿,要给你柳家传宗接代的,你看看给糟践成什么样子了!你家个丫头敢打哥哥这像话吗?你怎么不护着你侄儿、你死去的爹娘都在天上看着你就这样对待他们的孙儿哩。”
又来了,又来了。柳枝心里直撇嘴,爹还握着她的手,要不她早就跑开了,才懒得听伯娘这些闲话呢。她看看牛堂哥,自己没把他怎么样啊,他还是男孩子呢,他衣服虽然被自己衣服扯得垮了一半、但是之前他那一身也不咋地。牛堂哥倒是已经不哭了,正专心的舔着手心的酥皮渣渣,这个哥哥其实还是好哄,有吃的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