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这句话说得很是轻巧,但奚言却陡然紧张起来,既然这件事瞒不过兄长,那自然有可能也瞒不过其他人,比如自己的父亲。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奚栾看出他的不安,便出言劝慰道,“父亲不知道你与她还有那样的关系,更不知道你不愿娶亲的缘由就是她。”
“那兄长又为何与我说起这些呢?”
“只不过不愿见你行入迷途罢了。”奚栾的语调没有起伏,依旧平静无波地道,“一个人若是错了路,那是决计弥补不过来的。你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自然也有你的**……但你要知道,你可以沉浸在你想要的那种情愫中,却不能长久沉湎于此。”
“可是兄长……十余年的时间斯须便过,对于嫂嫂,您是沉浸,还是沉湎呢?”
奚言这样反驳他,可奚栾却并没有生气。
他知道奚言说的是事实,对于谢灵均,他总有莫名的愧疚,他当年是可以提枪上马的年轻将军,也是知疼着痒的体贴夫君。
但是谢灵均一走……他生命中所有的鲜活都仿佛随之终结。
虽然奚栾从未堂而皇之地将这种痛苦表露出来,但是奚言知道,兄长只不过将所有的哀痛都独自隐藏在心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沉湎于曾经的记忆中。
奚栾听着满山的风声,眸中闪过刹那的微漾:“这也是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的缘故,毕竟我也是自囿于心境的人,若是我来开导你,你再如何都会觉得少了些说服力吧?只是这些年过去了,或许我的心性还是变了些,你与我不同,你还没有开始。大哥知道要你作出抉择很难,但是你总不能一直逃避着不去选择吧,是不是?”
“我知道我不能不选,但是……为何非是现在呢?而且兄长,又想要我抉择什么呢?”
“你应当明白,你身上肩负的东西到底有多重。大赵的江山……说到底有许多是在士族手中,这天下,难道没有一份是在你肩上的么?”
兄长的话恍若一道霹雳,奚言皱了皱眉,迟疑道:“兄长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叫你明白,以你的身份,要追随的到底是什么?”奚栾定定地看着他,“这些……你想过没有?”
这话好似一句棒喝,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延循着先辈们的足迹,将自己的所有学识都彰于庙堂,将整个大赵王朝的国祚延续下去,让奚氏一族的门楣永不蒙尘。但兄长这么一说……奚言突然发现,这些真的是他自己想要的么?抑或只是自小在长辈们的耳濡目染下,自己给自己默认的道路呢?
“但是振臂一呼、高高在上的日子,也不见得是我想要的。”
“你理解错了,”奚栾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对弟弟道,“江山的稳固,说到底……是当权者野心与民心的斗争。若你是上位者,你可能控制住自己的野心?”
虽说这样的话题有违臣道,但奚言和兄长的交谈向来都不拘一格,便极为自然地接过话头:“若是国力强盛时,野心可以碾压民心。但水能载舟,亦可使行舟倾覆,若是连番伤财劳民,百姓揭竿而起,民心自然会将野心压成齑粉。”
“嗯,”奚栾略带赞许地看了看奚言,肯定道,“想不到你在林先生门下受教不久,却还能得到几分他的精髓。”
“其实兄长也是我的老师呢,”奚言端起酒盏来,朝着奚栾举杯道,“林先生隐于山林后,是兄长一直引教我。”
“职责所在,你是我唯一的弟弟,若是不能好好引导你,恐怕母亲不会轻易饶我。”
说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奚栾长奚言十二岁,在奚言的每一步抉择前,他总是会不遗余力地帮他指点。奚言敬重他,也并不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兄长。奚栾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引路人,也是他身后最有力的倚靠,这种倚靠,甚至超过了奚远山带给他的影响。
天幕渐渐垂下去,但两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向,冷酒已经上了好几壶,杯中的玉液被赤霞染透,清润却又泛出迷离的娆红色。
“不知道西北战事进展如何?”奚栾突然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虽然这一个多月间捷报频传,但他似乎总有一些担忧。
“想来不日便能班师献捷了,”奚言回想起前些日子传回来的塘报,倒也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大赵如此强悍的阵仗,只要将镇远隘口拿在手中,收复镇远关指日可期。
“嗯……”奚栾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西北边的天空,语调却是有些苍凉,“这一年,大赵的山河不太平啊,沔水那边的流民还没安置好,西北便又出了乱子……”
“兄长,”奚言忽而转过头来,看向奚栾的眼神充满了澄澈,“您可还记得除夕那一夜,我到您院中去的时候?”
奚栾怔了怔,却还是笑着说道:“记得,大哥难得有这样的时候……还恰巧被你撞见了。”
“当时您说大赵的朝局太昏暗,可我觉得今日的一番话,兄长与当年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
“你为什么这么说?”
“人人都说您不问朝局,甚至说您日渐消沉,可我总觉得,您心中对于家国的这腔热血,仍旧没有凉下去。”奚言有些恳切地看着兄长,“您曾说对朝堂失望太过,可咱们都是大赵的臣子,此番家国山河遭此变故,兄长也还是忧心的吧?”
“如此说……倒也没什么不可,”奚栾倒很是淡然,他远离朝局多年,但并不代表他不了解,他说出的每一番话,还是对奚言有着莫大的影响,“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国土一旦遭夷敌践踏,受苦的还是大赵的子民。民者,君子本也……若为君者不能庇佑自己的子民,则不配为君。”
“兄长说的是,”奚言接着道,“可若想护佑子民,则必要强兵。只有铁蹄所能踏到的地方……百姓方得太平。”
“是啊……只有以铁骑震慑,才能保关河宁定。”
这一夜,奚栾和奚言兄弟两人聊了许多,他们虽不是西北战场上披坚执锐的将士,但铁马冰河的战场却离他们从未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