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家庄到漳河镇坐马车也就一两个时辰,步行过去小半日足足有余。魏云海天还没有亮就出发了,而这会如是有日头,大约也到了头顶偏西位置。依着魏云海平时脚程,这光景都够得上他两个来回了。
可他居然还没有回来。
窗外大雨如注,什么也看不真切。
章杏坐立不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小哥儿不知为何总哭闹不止。
魏闵武一边收东西,一边伸长脖子往外面张望,问道:“小哥儿不要紧吧?”
章杏心神不宁,答非说问道:“二哥,与你一道走的有几个人?到底可不可靠?”
魏闵武看章杏一眼,仍是不回答。
章杏知魏闵武是为她好,方才不说有关自己的事情,只她心中实在忐忑。又问一声。
魏闵武抓了她胳膊,倒是安慰起她来,说道:“杏儿,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章杏看着他,欲言又止。
东西收好了,为防淋湿。章杏又在包袱外罩了一层油布。她见魏闵武坐在条凳上发愣,随手倒了一杯热茶与他。端起时,手莫名一滑,茶盏砸落地上,发出啪一声惊响。
章杏愣愣看着,心砰砰直跳。魏闵武已是蹲下去收捡了,她却一把将魏闵武扯起来,问道:“二哥,你与人约好在哪里会面?能不能现在就走?”
魏闵武愣看着她。章杏说不出缘由,她只觉得不安。也不与魏闵武解释了,将桌子包袱拿起系在魏闵武身上,一边说道:“二哥,你现在就走。”
魏闵武还要问,章杏却拿了一把油伞,打着将他推出门去。
傅湘莲听见他们拉扯响动,也出了门来,抱着小哥儿吃惊看着章杏与魏闵武,问:“闵武,你们要去哪里?”她还不知魏闵武要走的事情。
章杏回道:“我回来了再与你细说。”
她半推半拉将魏闵武弄到院子门口,打开了院门,伸头往外面张望,触目皆是白茫茫雨幕,外面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听得哗啦啦雨落声响。
章杏正要转过头来,突然在一片哗啦声响中听到一丝不寻常的响动。她复将头探出去,眯着眼睛细看。一片白茫茫中渐现出几道跳跃偌大黑影,马蹄腾跃而起,乍然落地,发出踢踏一声响,像是正踏进了她心口。
她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啪”一声关上院子大门。而后一把抓了魏闵武的手往家里冲去。
魏闵武不明就里,正要相问,也也听到了外间马蹄蜂拥过来的急促声响。在屋檐站着的傅湘莲也一下子惊变了脸上,惶恐看着手拉着手的魏闵武与章杏。
章杏将魏闵武拉回屋檐下,停下说道:“且等我会。”她飞快跑进自己房里,拿了床下弓弩,背在身上。复又出门,拉上魏闵武,低声道:“走后门。”
魏闵武连忙点头。章杏拉着魏闵武边往后门跑,边回头看一眼脸色苍白不知所措的傅湘莲。
魏家大院是以青砖围成,出了正屋后门就是后院了,院子里有茅房猪圈鸡圈,出了后院小门就是一条河。章杏魏闵武来了后院小门口。章杏先是凑近听了外间响动,确定前面的人还没有围过来,这才轻手轻脚开了小门,拉着魏闵武直奔河边。
九十月的雨天,河水虽是称不上刺骨,但是章杏跳进河里时,仍是冷得直哆嗦。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两人凫水过了河,回身看时,魏家大院在一片白茫茫中被围上一条涌动黑带。
魏闵武回望家门,消瘦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急促喘着气。章杏一把抓了他,拖着他往田野跑去。
豆大雨滴砸落上身上生疼生疼,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但是魏闵武打小就在这里长大,对这地再熟悉不过,便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迷了路去。他跑在前头,章杏紧随其后。
两人跑了一阵,皆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魏闵武尤甚,他这近一年来,吃尽了苦头,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了,于是停下只喘粗气。
章杏耳尖,听得后面有马蹄追过来声响,连忙拉上魏闵武继续狂奔。
“河,河,往淮河那边……”魏闵武边跑边对章杏说道。
淮河位置章杏是知道的,听罢,拉着魏闵武就往河堤上跑。两人上了河堤。九十月季节,草木开始衰败。河堤经过了水泡,早滑腻不堪。魏闵武一时不慎,脚下一滑,连带着章杏也差点从河堤上滚落下来。
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听得有人喊道:“快追,快追,他们在河堤上,莫要放跑了反贼。”
“快走。”章杏拉着魏闵武喊道。
两人上了河堤,居高临下就见着河堤下已是奔过来四五匹大马了。河堤另一边则是滚滚淮水。九十月原是淮河水位回落时节,只因连接大雨,使得淮水水位猛涨,竟是有了五月汛期的凶猛。
章杏见追兵已是不远,索性站住了,取下身后弓弩,搭上铁箭,瞄准了一箭射去。
河堤下传来一声惨叫,顿时人喊马嘶乱成一团。魏闵武瞪大眼睛看着章杏。
章杏连放三箭后,见着河堤下追兵急慌慌到处找庇护,这才对魏闵武说道:“二哥,咱们走。”
两人沿河堤又跑一截。章杏听得后面又有马蹄声响,不由得喊道:“二哥。”
魏闵武边跑边说道:“就在前面。”
章杏跟着魏闵武身后又跑一截后,果然看见河面上停着一艘乌篷船。船面上站着三个戴着斗笠汉子,正往河堤上张望。章杏听得有个人说道:“是闵武,闵武过来了。”
又有人惊慌说道:“不好,有追兵来了。”
“闵武,快,快,快。”
魏闵武一跃上了船来,伸手向章杏:“杏儿,快过来。”
章杏的目光从魏闵武脸上转看他身后的三人。但是雨太大了,对方又戴着斗笠,她看得不真切。
“杏儿,快上船。”魏闵武焦急喊道。
章杏已经听到后面马蹄声响和追兵的喊叫了,她看着魏闵武摇了摇头,而后蹲下身,一下子将船推离了河岸。
“杏儿。”魏闵武喊叫道。
章杏见他要夺划桨,却被按下来。船渐远行了。章杏这才转身,河堤上的大马已经往这边俯冲过来。
章杏共是请村里铁匠师傅打了十支铁箭,方才已经放了三支。她取箭搭弓,瞄准渐近马匹,连接将剩下七支铁箭射出。人喊马嘶声音连接响起,河堤上已是倒下了数人。
她一手摸了空,便知背后铁箭已是放完了。堤上仍有马过来。她看了两眼后,反身一个猛子扎进了淮河里。
淮河水急,远非她凫过的任何一条河水能比,她扔了弓弩,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从一个漩涡里游出来,仍是不敢靠岸露面,且潜且游沿河岸前行。
雨渐小些了,她在河里张望,两边河堤皆不见头,曲折迂回,雨雾森森,不见半个人影。
她方才敢上得岸来,一上了岸来,她这才察觉到冷,于是畏缩着往前跑,不敢停下脚步。
跑一阵后,她进了一片树林里,这才放慢了脚步。
蒙蒙细雨给树林罩上了一层轻烟,她靠着一颗大树歇息一会。心渐静下,这才知道了害怕。
她想她今日至少伤了七八个人,至于有几人能活下,倒是不知。
魏闵武跟一伙不认识的人坐船走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逃脱。
雨太大了。那些追击的人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船。她杀了这么多人,这下子谋逆的大罪是逃不了了。不过方才雨太大了,他们又隔得远。她看不清对方脸面,估计对方也看不清她是谁。估计这罪名还得加在魏闵武他们身上。
反正已经是死罪了,再加一条两条,想来也无甚打紧。
反正魏闵武已经逃走了。
他要往西北去。
只要他不被他们抓到,这死罪就落不到实处来。
他们已是顾不得许多了,活下去永远是排在所有事情的最前面。
章杏靠着大树前后想了良久,觉得自己应是无碍,方才出了树林子。细雨蒙蒙,远处人家飘起了炊烟。天已是到了傍晚时候。
她又累又冷又饿,四下里看了看。这地她也不陌生,她以前走过好多次了,正是从魏家庄往李庄村的那条路。
站这里已经离李庄村不远了。她思量一会。这会若是归家,凭她这副模样,若是与那伙追兵打照面,只怕会招些不必要猜忌。还不如到李庄村去。找李尤氏借身衣裳穿,再干干净净回去。
章杏打定了主意,便往李庄村去,路上遇了几个或是牵牛或是扛农具庄户。那些人对她并没有多加留意――下那么大雨,淋成个落汤鸡,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章杏到李庄村时候,天已是蒙蒙黑了。下雨时节天总是黑得早些。
李大河家正在吃晚食,见了她,自是吃惊。章杏低头笑着说道:“我是从埠河村过来的。”
李尤氏恍然大悟。埠河村是叶荷香娘家,叶荷香那德行,谁都知道。她那个嫂子也是这几村有名的泼辣货。这对姑嫂不和哪个不知道?章杏在埠河村呆不下去,那实在太正常了。
李尤氏拐了拐还没有想清楚的李大河,过来邀章杏吃晚食。这一拉,方才知章杏浑身湿透了。她连忙将章杏拉进房里,将自己去年过年时候做的一身新衣裳拿出来,让章杏换上,说道:“我这套衣裳也就穿了一次,你赶紧换上吧,别招了寒气。”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