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柳慎之,林大夫人并不避讳林宜佳,不算正经地,提了那么一提。林家车队再次启行之时,他出现在车队里,在李老爷子身边随侍,恭敬谨勉,比作弟子。
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笑。
笑容总能轻易让人目眩神迷,就像那明亮又不灼人的光,在深秋十分,分外温暖。
宋阶也总喜欢笑。
粗看之下,两个人笑容都是亲切的,但宋阶的笑容是谦谦有礼让人兵至如归的,而柳慎之的笑容却是温暖的,像是能照进人的心里,从内而外开始暖和起来。林宜佳心想。
“宜丫头。”林世飞瞧见林宜佳的目光注意到那身蓝衫,嘴角泛起笑意,道:“我这个人呢,实话说,长这么大,很多人事都经不过心,学富五车也好,富可敌国也好,或者高官厚禄、青史留名……我都是很难敬佩起来的。但柳慎之却是我十分敬服之人……”
“为什么?”林宜佳有些好奇:“这世界上多的是白手起家之人,当年咱们太祖爷爷不也是一个孤苦小子?四叔您将他看的太高了吧?”
林世飞被林宜佳的话噎了一下。
――柳慎之当然同林家太祖相比,那是一代人杰。就算能,他身为林氏后人,也不能说他的祖宗不如一个后辈小子。
林世飞苦笑,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摇头晃脑,道:“唉……做个说客还真是不易……小六你真是……女孩子家太聪慧太理性了不好。”
林宜佳撇了撇嘴。
林世飞见她如此反而更有些好奇。他又俯身向前,眼中露出浓浓的八卦之色,小声问林宜佳道:“小六,你的表现也太平静了吧?恩,是因为他什么地方不好,所以你才看不中他?来,跟四叔说说……让四叔也清醒清醒。认识他有好几年了。四叔眼拙,一直都觉得他厉害的很。他行医问诊,江淮之间不少大户人家都想要将女儿嫁给他。”
其中一个最离谱的。是他诊治了一位闺阁小姐的头痛症之后,又让人家害了相思病。一病不起。那时候柳慎之人在外地没有接到消息,没耽搁几天,那姑娘就病死了。还让家人不要为难柳慎之。
从那以后,柳慎之再诊治未出阁的女病者时,都是黏了胡子画老了妆才去的……
他巴拉巴拉说完一大段,满心以为林宜佳会害羞而去或者真的回答点儿什么,却不想林宜佳拿着干净疑惑的小眼神看着他。开口道:“他好不好的,由的我来说?”
只差明说“干我何事”了。
林世飞又被噎了一下。他古怪地看着林宜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怎么了解自己这个侄女儿。她小的时候他不知道,她大了后也没多接触。仿佛只知道她很乖巧的。
林世飞摇头,无奈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瞧着她也是有留意柳慎之的,目光也有迷离……难道他看错了?
这个时候,林宜佳偏偏又问:“四叔,我能有什么意思?”
她觉得有些奇怪。很不理解地道:“自古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为什么到了我身上,您们做长辈的都不做主了,反而来问我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四叔你就转告爷爷和爹娘他们。这个人我不讨厌的。”
她的感情都在那十年中付完了。此时若要嫁人,她只需要一个不讨厌的对象平平淡淡就好。她不讨厌杨广北,也不讨厌柳慎之。嫁给谁都一样。
林世飞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来说了。
从林宜佳说话的神态中,林世飞知道林宜佳是十分认真的,她心中正是这么想的。偏偏就这一点,让林世飞很不明白。
无论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或者山村少女,他都见过不少。她们从敢当面议论某个男子,背后说悄悄话的时候,也总爱面红耳热,哪怕她们实际上很讨厌所议论之人。至于亲事,更是提个一星半点,她们就要害羞扭头就走的……怎么林宜佳面对这些,就像在说各种各样的簪子呢?
他又想起了盛京那位性格爽利的少女。她站在他面前,同他谈话的时候,就算是落落大方的,脸色也总是微红,十分好看。以至于他总不经意地将目光逃开了……
都是闺阁姑娘,却一点都不像。林世飞想。
林宜佳就转而问起林世飞跟着老爷子游历之时是否留意过农事。林世飞想要收敛心神,眼前却总出现那双亮闪闪充满向往的眼眸,有点儿漫不经心。
蓝田走过来,手中拿了一封信,奇怪地道:“刚刚有个小乞丐送过来的,说是四爷的信。”
“我的?”林四爷接过来拆开,看了一眼后神色大变,一把将信揣进怀里,急切地对林宜佳道:“宜丫头,我有点儿私事,到后面去一趟。若是大哥大嫂问起,就说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也不等林宜佳应答,跳下马车就走了。
“是谁的信,知道么?”林宜佳心中有点好奇。
蓝田摇摇头:“信是一个小乞儿送来的,说是一位年轻的小公子让他来的,给了他十个铜钱。”
“哦。”林宜佳道:“那或许是四叔的朋友。”
林世飞自幼跟着老爷子在外……既然有柳慎之为朋友,那么其他朋友肯定也是有的,不稀奇。林宜佳脑中转过一阵,便将这事情放下了,开始认真翻书。
她翻的是一本游记。
不是林老爷子所著,而是前朝一位使节所书,有不少安南国及以南的风土人情,林宜佳看的十分有兴趣。听说了番薯之后,这些日子她看了不少农书,知晓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的学问,心中隐隐有了些想快点到庐州府快点实验一番的劲儿。
她看的入迷,谁也不来打搅她。
到晚饭的时候,林世飞已经骑马敢上了车队,眉眼之间有一种惊喜过度的惶惶。惹的林宜佳看了他好几眼。瞧他神态不似碰到了坏事儿,就没有问。
饭后,林世飞同林世卿单独谈了几句。又骑上马离开了。
两位老爷子又要下棋,找林宜佳前去服侍。
这一过去。显然要同柳慎之碰面。林宜佳想了想,没有什么反感的,就带着蓝田过去了。
两个老爷子果然下的很热闹,也并不需要林宜佳和柳慎之如何服侍,只顾地闹的很欢。
柳慎之眼角带笑看着。
角落茶寮里的开水滚了,林宜佳便走过去沏茶。
“让我来吧。”柳慎之走了过来,言语温柔。
林宜佳没有坚持。欠身算是谢过他,稍退一步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他沏茶的动作流畅好看,稳稳的不洒一点水在茶盏外,很有功底。
“我娘是一位茶娘。”柳慎之道。
茶娘……林宜佳微愣。茶娘是茶室里专管沏茶的人。一般茶室都用茶博士。也就是男的,也有女的,不过比较少。林宜佳讶异之后,就不动声色。
“我爹呢,是专门帮说书人编故事的。他身体不好,嗓子就不够灵活敞亮,不然,他就做个说书人了。”柳慎之又道。
给说书人编故事的……而他本来是高官之后,应该锦衣玉食一生的。而不是艰难求生。低声下气。如此想着,林宜佳就对柳慎之的父亲和祖母多了几分敬佩。
“后来我长大了,我娘年纪也大了,茶室里就不肯再要她做下去,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回去了。”柳慎之沏好了四盏茶,示意蓝田给两位老爷子各送一杯,自己端起一杯。
“尝尝。”柳慎之示意林宜佳也端起一盏。
林宜佳应了下来。滚烫的茶水通过茶盏,依旧有些微微烫手。
“五两银子实在当不得什么大用,但也有小用。”柳慎之笑的很满足,道:“祖父留下不少书,父亲要养家糊口没空钻研,都便宜了我。其中有一本是医书,里面记载了一个丸药的验方,是治疗暑热的,我捣鼓了许久,终于学会了制药,而后用五两银子买了药材,制成药丸子,在镇上卖。”
“开始的时候,没人信我一个小孩子手里的药丸子。”他继续说道:“后来我终于碰见一个中暑热的倒在地上,当众给他吃了一颗,众人才信了。因为我卖的比较便宜,当时天气就是最热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愿意买了药备着,我赚了第一笔钱,一共十二两。除去成本,还有七两银。”
林宜佳安静地听着。
茶水冷了不慢,茶盏的温度很快弱下来,变的温温的。
“然后我就一边研读医书,一边制药丸子。最后,终于有了慎之堂。”他的笑容中露出真心的欢喜,向林宜佳道:“你知道,很多人不愿意喝苦药汁,宁愿吞药丸子。而且,对于一些常见病,也愿意买了药丸子以备不时之需。我的医术,其实不太好,老爷子夸张了。”
“人都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林宜佳开口道。
这位柳慎之,应该擅长将药方改制成药丸子。既然慎之堂能做大,那就说明他的思路是比较正确的。
不过,除了这一句,林宜佳觉得,自己似乎同他无话可说。她不懂药,对市井疾苦也没有多深的体会……好像没有话题可聊。
柳慎之端了茶就那么站着一饮而尽,向林宜佳笑了笑之后,便不再多言,继续回去站在李老爷子身后看棋了。对林宜佳的不动声色,点点不在意的样子。
林宜佳也缓缓饮了茶水,走了过来,微笑看着两个老爷子吵吵闹闹。
直到两个老爷子下了三盘丢子不下,两人也平平静静的,再没有对彼此开口。最后,老位老爷子将他们赶了出去。
“对了,世飞兄是不是又出游去了?”临分别时,柳慎之提道:“我看他接了一个朋友往东走……只是觉得他朋友从背后看特别像是女子,看着挺怪异的,就告诉你一下。”
“谢谢柳先生告知。”林宜佳愣了一下,欠了欠身。
林世飞是她的长辈。她的长辈有什么样的朋友,她理会不到。林宜佳只当自己听了个响儿,没有在意。
夜里下起了小雨,冷丝丝的,让人觉得不得劲。
李老爷子烫了酒在细抿。
“你要走了?”李老爷子问柳慎之道:“你觉得宜丫头不好?”
柳慎之摇摇头,道:“她人很美,性子也娴静温柔,很好。多谢李爷爷您想着我。”他观察了她这些日子,从未见到林宜佳为任何事情生气,连大声说话也不曾。而她偏偏又不是胆小怯懦的,这让他很满意。
从前他见到的那些闺秀,都太……羞怯了些,他都相不中。他喜欢即温柔又大方的女子,就像他娘一样。
李老爷子没有留意“温柔”这个字,听了柳慎之的意思后,便奇怪地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走?”
柳慎之呵呵笑起来,道:“李爷爷,我来了这么几天,林家人想看的也该看到了,再留下也没有意义……李爷爷您也别总是提,总得给林家留下考虑的时间吧?”
他看中了林宜佳的性格温柔样子美丽,却也不想让林家人觉得他特别迫切,像是上赶着似的。他柳慎之就是柳慎之,从不上赶着谁。这婚事,成,是皆大欢喜;不能,也不过是小有遗憾罢了。
“宜丫头是个好孩子,你不抓紧,以后别后悔。”李老爷子听不得柳慎之这样的话,瞪了他一眼。柳慎之还是笑,抿了抿唇,坚持己见。李老爷子瞪了几眼没有效果之后,便羞恼地赶了他“早走”。
次日,柳慎之拜别众人,离开了林家车队。
眼看要入冬,在路上耽搁已经不合适了,林家车队的行程便加快了几分,终于赶在腊八之前赶到了庐州府,住进了新宅子。
有宋阶在,林家的新宅子吃用都备的齐全又合心。瞧着宋阶消瘦了许多,想想他一连失了两个孩子,妻子又……不禁唏嘘不已,拉住宋阶问了很久的话。
“这世上,有的是一夫一妻的好,更多的却是妻妾和睦的例子……”林大夫人感慨道:“安悯公主皇室出身,一定能当好一个大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