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自那之后,魔尊便经常来我府上“探访巡视”。
若是我躺在藤椅上思考人生,他便会坐在一旁的石桌前,与耆童一起讨论政事,时不时还会问我几句。魔域的政事比之人界的朝堂要简单粗暴许多,强者为尊,力量至上。
若是我在内屋誊写经文,他便会在一边的软塌上闭目小息,老实说,魔尊还是我在魔域遇到的第一个能体会佛经宁心静气之功效的魔,对此,我很是欣慰。
然而,时间长了,我也体会出些许不对劲来——你说堂堂魔尊不在魔宫里好好待着,怎么总来我府上体察民情?再说魔言城这么大,怎么我去哪儿都能遇到魔尊?
就连我每隔几日便要去的,耆童曾告诉我,可以虐待战俘缓解压力的无言狱,也总能看到魔尊的身影。
我去无言狱,是为了诵经化解那些个快要成实质的怨气,而魔尊,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去那地方是为了做什么。
我只知道,魔尊往无言狱门口一坐,效果比我诵经还要好上数倍,除了个别几个怨气浓重的,剩下的皆是瑟瑟发抖,连怨气的影子都看不到。
还有较为奇怪的一点就是,我虽顶了个将军的名头,却从未被指派过任何工作,每隔三日前往魔言城觐见魔尊也只是走个过场。耆童身为将军与魔宫总管每日都要帮助魔尊处理数不清的政事;冰夷身为将军,则一直镇守着魔域边境,很少回魔言城;赤江身为将军,更是时不时就出去镇压个叛乱;只有我,一直安逸的待在府内誊写佛经,诵经礼佛。
虽说我并不喜欢打打杀杀,能安逸的诵经礼佛自然很好,只是,我怎么说也享受着将军的待遇,享有良田美宅,美侍环绕。就算我是天生魔心,可也没有重要到能让魔尊如此礼待我,容我在魔域混吃混喝的地步。
我都听到我的侍女们在讨论说什么[魔尊后宫空巢已久,如今魔尊这般态度,怕是早晚要迎我入宫]这般可怕的话题了。
老实说,我刚听到这流言的瞬间,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脚底升腾而起,胸口闷闷的,透着一股子苦涩的压抑感,虽说这些感觉转瞬即逝,却也在我心底埋下了一抹不安。毕竟,打从我开始诵经礼佛后,就没尝过这般恐慌的滋味了。
我想,我对于[魔尊要迎我入后宫],这种仅仅是无凭无据的传言,都感到如此恐慌,真的是很不寻常。
于是,这日我邀了耆童前来府内下棋。
耆童顶着他那张纯真无害的娃娃脸,老神在在的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执白棋将我杀了个片甲不留后,颇为舒畅的舒了口气,拿起茶盏喝了口热茶,低垂着眉眼问了我一句,“仙子记起了多少?”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忙道,“耆总管,慎言,慎言,我虽隐约记得自己曾于三十三重天上占有一位,但怎么说也是前尘往事,还未有十世诵经的记忆来的清晰明了,请耆将军莫再这般叫我,听着着实怪异。”
耆童挑眉,“那可曾记起,曾司何职?”
“阿弥陀佛,”作为一个记忆最清晰的十世都是在寺庙中度过的出家人,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身为仙子时的状态,毕竟那些记忆就像隔着浓雾一般,还很是模糊,我有些犹豫的开口,“司掌何职倒无甚印象,只是,似乎…是个上天入地,到处蹦跶的仙子?既然如此,修为应是不错的吧。”
耆童像是记起什么一般,勾起唇角,“彼时,吾,赤江,耆童皆不是汝之对手。”
“这般说来,我与魔域诸位之前倒是真的有些渊源,”我点了点头,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所以,我的前身与尊上,是否,有些过往?”
耆童笑了,“数世情缘,缘浅孽重。”
我心里一个咯噔,耆童却轻描淡写的继续道,“说到底不过是时机的问题,你动心的时候他心怀它物,待他心动之时,你却死了心罢了。”
“……”
这么纠结?!
“可是,你也知道,尊上是看中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手的性子,如今只是将你束缚在魔言城内,之后又有谁知道呢?”
“耆总管的意思是——”
“如今,你因着魔心的关系,与尊上修为也算是不相上下,”耆童轻点着棋盘,唇角挂着浅笑,眉目间依旧一片清冷,他问我,“你是否想过取而代之?”
我先是一惊,觉得魔域果然不同凡响,这般教唆谋权篡位的事情竟然能说的如此光明正大不避讳他人,然后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很是诚恳的答道,“不曾。”
耆童笑了,眼底满是循循善诱,“现在开始亦不算晚,仙子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他顿了顿,话语中也透出一种迷乱人心的诱惑,“只有打败他,你才能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我低垂下眼,思考片刻,刚想开口,胸口处却忽的一抽,但是很奇怪的是,疼的并不是心脏,而是放着心脏的胸腔。
“卧槽,你们还在这儿下棋?”就在我很是莫名的摸着胸口的时候,赤江冲进了院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耆童,然后又神色怪异的转头看着我半晌,才对着耆童道,“那个女人醒了!”
耆童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几乎本能的向我看了过来,然而他很快就调整好情绪,看上去还挺淡定的问了一句,“尊上呢?”
赤江没好气的嚷嚷,“早就过去了。”
耆童似是感到烦恼的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随即站了起来,向我道了别,对着赤江道,“随我去看看。”便飞身出了院子。
对于较为刻板注重礼仪,一般只要能走出院子就不会轻易使用术法飞出院子的耆童来说,这般焦急,应该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赤江并没有跟着耆童一起离开,而是一脸犹豫的看了我片刻,有些苦恼的抓了抓脑袋,最终还是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凛然表情,问了我一句,“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一脸莫名,“看什么?是谁醒了?”
赤江不耐烦的挠头,“你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
我更莫名了,“我为什么要有紧迫感?”
“啧,”赤江咂了下嘴,“赵清华,她醒过来了!”
赵…清华?
我听到这名字的瞬间只觉得脑壳一阵疼,如针刺一般,可这刺痛感也是转瞬即逝,我揉了揉额角,皱眉问道,“你说,谁醒了?”
赤江看着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带上了些许怜悯,“赵清华。”
“…她怎么醒的?”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赤江翻了个白眼,“老子怎么知道,你说你都在这儿了,她到底是怎么醒的?你该不会是个假的吧?”
“……”
赵清华,赵清华…
总觉得是十分熟悉的名字,可又记不起是在哪里听到过。
赤江不耐烦的将肩膀上的大锤往地上一砸,“你到底去是不去?”
我想了想,还是有些莫名在意,便点头道,“我便随赤将军一道去看看吧。”
◎
我与赤江到达魔崖山瀑布之时,刚巧看到魔尊抱着个白衣姑娘与耆童一前一后的从瀑布后出来。
那姑娘手臂上有一层淡淡的白霜,因被魔尊抱在怀中,故而看不清她的脸,我原想走近看一看,毕竟这姑娘有个让我颇为在意的名字,可不知为何,我只要一接近她,胸腔里就空落落的疼。
我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心里捉摸着这姑娘该不会是什么圣人再世,对我这种天生魔心的有克制作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我疼的是胸腔并非心脏,心脏跳的安稳平静没一丝波动,而且群魔的代表魔尊本人抱着她都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我正琢磨着,正巧对上魔尊看过来的视线。
不过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抱着白衣姑娘回了魔宫。
魔尊抱着一个女人回魔宫的事转瞬间遍传遍了整个魔言城,分分钟压下了[木将军不日将入主魔宫]的谣言,加上之后几日,魔尊也未再来我府上,为此我是真心的舒了口气。
这日,我被赤江拉去酒楼小叙,正巧酒楼内讲故事的小魔怪正在讲被魔尊抱回魔宫的白衣姑娘的事,本就对那姑娘有些好奇的我便听了一听。
那姑娘名叫赵清华,数万年前便与魔尊相识,一人一魔情投意合,奈何赵清华是名凡人,寿命不过短暂一瞬,于是在赵清华意外身死后,魔尊痴情不改,寻找复活她的方法同时,将她的遗体存放入魔域秘境内的冰棺中保持不朽。然而,即使各种奇门秘术,奇珍异宝都被用上,赵清华也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至今数万年过去,就在众人都已经忘了有这么个被密室藏珠,在魔尊心尖尖上的姑娘时,冰棺内的赵清华醒了,魔尊终是抱得美人归。
我坐在酒楼的雅间内,将那絮絮叨叨的讲故事讲了半天的小魔怪嘴里,那些个对魔尊的憧憬赞扬的词句剔除,结合之前从身边的侍女那里听来的传言,才总结出这么个故事。
我对着身边硬是拉着我来听故事,却对整个故事毫无兴趣,光喝酒吃肉的赤江道,“阿弥陀佛,尊上情深不悔,实乃难得。”
放在作风开放的魔域,魔尊这般痴情实属奇葩,我要是个没有前生记忆的纯粹的魔,估摸着也难以理解魔尊这番作为。
赤江喝了口酒,嗤笑一声,“都是些屁话,你还真信。”
我摇头,“倒也并非无凭无据。”
至少这讲故事的小魔怪可讲的一副若有其事,有凭有据的模样。
赤江哼了一声,“当年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觉得赤江此番拉我来酒楼听故事定是有些缘由,此刻又是这般[这些渣滓净胡说,老子知道内情]的态度,便道,“赤将军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赤江将手上的大腿肉吃的只剩下骨头,看了看骨头,以跟他美艳外表完全不搭的架势一口咬下一块骨头,边嚼边道,“耆童那小子不是说你恢复记忆了?”
“只不过是记起了些许模糊的片段,算不上是恢复记忆,再说,都是前尘往事,也谈不上恢复与否。”
“还记得在上面的时候,曾下凡历劫的事吗?”
我点了点头,“有些印象,却不深刻。”
“哦,”赤江淡然的点头,喝了口酒,“耆童就让我问这些,剩下的让他自己问你吧。”
赤江说着又对着门外嚷嚷,“你小子来了就快进来。”
“是我的失误,竟然叫你来问话,”耆童冷着脸推开雅间的门走了进来,他自顾自的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悠悠的尝了一口,略带嫌弃的皱眉,“这么劣的酒你也喝得下去。”
“嫌弃就别喝,别娘儿们唧唧的抱怨,”赤江将酒壶往自己身边一放,没好气的催促,“你看出来了没?宫里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当时那个什么赵清华不是死的透透的?这会儿[她]还在呢,怎么赵清华就忽然活了?”
“正因为[她]在,才能醒过来吧,”耆童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木将军觉得,她是什么?”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魔宫里的那个赵清华。
我想了想,道,“她身上的气息清冽却淡,非魔非妖,似仙又非仙,似人又非人,硬要说的话,倒有些像凡界的散修人仙,但许是我见识尚浅,她这气息与那些散仙似也有些不同。”
“古有圣人分三尸证道,宫里面的那个,算是半个执念之尸吧,”耆童在赤江的瞪视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当初不过是尊上一时兴起,可谁能想到,那颗心能引来几缕残魂将那副身体养起来,”他说着看着手中的酒,满脸嫌弃的喝下,“过几日她便会来找你,你可想见她?”
我点头,“我与那位姑娘应是有些渊源,若有机会,自是要见上一见。”
耆童不甚在意的笑了笑,“若是不想见,直接杀了便是,无论过程如何,最终结果总是一样的。”
“……”
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就越对魔域的豪放作风感到不可思议。
那个赵清华,怎么说也是传闻中在魔尊心尖尖上的人,耆童你到底哪里来的勇气说杀就杀?
耆童,“之前的提案,你如今可有答复?”
“……”
是说造反的那个提案?
你这又是要杀魔尊喜欢的女人,又是撺掇我这种新人谋权篡位的,耆童你到底跟魔尊多大仇?既然都这么仇深似海了,你是怎么在魔尊手下干了这么久的?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耆童笑着道,“魔域向来以强者为尊,如今尊上不仅有了可怕的弱点,修为亦大不如前,我择强者而从之,又有何错?”
我听罢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看向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赤江,赤江瞪着眼睛给了我一个*的白眼,“别看我,只要能打架,谁在上面都跟老子无关。”
耆童继续循循善诱,“如今正是好时机,你不妨试试?”
“……”
我算是深刻了解到,魔域强者为尊这个准则了。
对强者的绝对服从,一旦展现出弱势暴露弱点,将面对的,便是万丈深渊。
然而,你们撺掇一个最清晰的记忆便是做了十世好和尚的人去篡位,并且是以最简单粗暴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方式,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双手合十,低叹了声[阿弥陀佛],“有缘不推,无缘不求,我此生,仅求一个随心而为。”
“去他妈的随心而为,老子就没见过你这样老实的,之前老子还兴冲冲的以为会出什么大事儿,结果你倒好,得了魔心后就特么一声不吭的跑去修那什么见鬼的佛法了!”赤江一边大口的嚼着骨头一面挑起他秀气的眉毛,“修为不可散,魔心不可毁,踏错一步便是生灵涂炭,所以,你硬生生的在时限内修了十世佛,磨平了性子,”赤江一脸你真是块榆木的表情摇了摇头,“你这身修为是摆设?光放那儿不用你——”
“好一个随心而为,”耆童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了赤江的话语,他笑着将酒杯倒扣在桌上,“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