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动乱的火种,这样已经足够了。
人们不需要任何证据就知道北方王国此举并好意,统治者的良心有半能够指望,一开始就不会有那场战争。
实际上,有可能不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说,虽然上次北方联军败退,但完好无损的中军大军用某种段得到了外邦人的秘密武器,勘破了它们的秘密,说不定已经将之仿造了出来。而遗留在第二行政区的一万俘虏中同样隐藏着北方的奸细,他们突然改口允许俘虏归国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一个或者那一窃密者将他们偷到的其他机密送回去。
在支持沙漠部族联合起来,反抗王公暴虐统治的舆论正在铺垫的这个时期,这传闻对战俘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已经有很多人不愿回去,但他们不能不回去。
在解放者又为他们做了一必要工作之后,这战俘最终还是分批次返回了北方诸国。
论北方王国接受他们归国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和战俘们最初所想的一样,认为外邦人绝不会给侵略者好果子吃,成为奴隶是他们理所当然的下场。而且他们有“非常确定”的消息来源,说是不到一年,除了少数被挑选出来的人,其余战俘已经被折磨得只剩十之五六。于是在外邦人反复向他们确认时,与之交涉的贵族坚决表示他们一定要“所有的”战俘回来。
所以当这战俘在边境集结时,不仅那支与外邦人谈判的贵族使者如遭雷击,当他们成群结队穿越国境,不止一个国家的边境守卫误以为他们是异国军队入侵,引起一惊慌失措的反应,导致大大小小的混乱。
这人的状态完全超出了国王和贵族的想象,他们不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而是身强力壮,衣着整洁,也不是两空空,而是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目光有神,行动有序,与其说他们是逃出生天,倒是更像衣锦还乡。这出身不同国家,来自不同地域的战俘之间以兄弟相称,他们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不安的组织性,让他们比刚加入军队时还要像真正的士兵,当他们以大队的形式行进时,连盗匪都不敢轻易对他们下――虽然不是没有足够贪婪,或者为其他目的驱使的人对他们下过。
然后他们就被战俘狠狠地报复了回去。
盗匪被报复的血腥场面证实了关于南方的某传闻,也让北方王族预定的许多计划难以实施,即使一路虽多曲折,绝大多数的战俘还是安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而对这战俘的亲友来说,他们的归来既是惊吓,又是惊喜,只有最亲近的人还对他们活着怀抱比火星还要微弱的希望,因为“外邦人”在北方已经被传说成了不可战胜的恶魔,除了受上天保佑的中路大军还能回来,余下的数十万军队――这是贵族老爷说的――全都被“外邦人”撕碎在了深渊里。
但竟然还有人能回来!
人们简直要以为这是恶魔借尸还魂,尤其他们连形貌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完全不同于离家的时候,但是那皮囊的轮廓仍是他们熟悉的,返乡者们的口音,语调,记忆,也确实与人们的记忆别无二致,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仅回来了,还带来了非常有价值的礼物――礼物的价值在某时候甚至等价于一个人的生命。
于是被好奇心和礼物所打动的人们便不由自主地去倾听返乡者们讲述的见闻,可想而知这返乡的战俘会说些什么,也完全能够想象这讲述将对人们造成什么样的冲击。如果连有意隔绝第二行政区对北方影响的王公贵族都不能避免去关注南方的剧变,并因此产生懊悔和强烈的危机感,那么对因为战争失利而承受了更加沉重的税收和劳役的农民和游牧民来说,他们既然已经相信南方的外邦人拥有粉碎大地的非人力量,那么也会相信他们能将同样的力量用于改善自己的生活。
强大的人自然富有,强大且富有自然无所不能为,即使他们所做的事情让人难以理解,但若非外邦人这样让人难以理解,他们又怎会变成国王和贵族的敌人呢?
人们愿意倾听这见闻,愿意有限度地相信南方已经变成了美丽新世界,羡慕那些因为依附外邦人而得到了好生活的普通人,但这并不于他们会产生如同返乡者一样强烈的向往,他们反而劝告这因为故乡过于贫苦而感到失落痛苦的人,让他们珍惜侥幸保住的性命,和亲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
只有经历过战争,才知道和平的生活难得。
但这种宁静既不是返乡的战俘们真正想要的,也不是贵族和教会阶层愿意见到的,因为他们已经识破了外邦人的险恶用心,知道这返乡者是外邦人投放到他们领地中的霉菌,若不加以清除,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恨就会被感染变质――就像那些欢天喜地接受了外邦人统治的南方人一样。何况……法师已经在研究外邦人的武器上有了可观的进展,即使具体成果仍未可知,但有非常可信的传闻说,这武器既没有使用珍惜的材料,又不需要天赋者的加持,它们的秘密很快就会被探究到底,然后被智慧的法师们在北地再现出来!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必再对外邦人过度恐惧,确信了这令人喜悦的消息之后,既是为了更快更好地探清这武器的秘密,又是为了清洁自己的领地,贵族宣称那些返乡的战俘受到外邦人的蛊惑,已经完全堕落,除非他们愿意自缚其身前往教会证明自己的虔诚,并交出所有从南方带来的异端之物,否则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邪魔――
“不知教训的贪婪恶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们想要什么!们才是真真正正的邪魔!”
返乡者们这样叱骂道。
只有很少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愿意向贵族和教会妥协,但这人全都一去不返。贵族和教会说,有充足的证据表明这人确实已经入魔,所以他们也不能葬在传统的墓地里,只能由教会和法师一起净化处理。
回到北方诸国的战俘有一万余人,初时就被“净化”的只有区区一百多人,在将他们净化之前,教会通过种种段探问到了返乡者中曾与外邦人最接近者,后者就是法师们所需要的资材,他们只要将这最多也不过一二百名的资材拣选出来,其余人等只要愿意自证虔诚,也并非十恶不赦――然而返乡者们连这都无法容忍。
他们就像踩到了火炭一样立马跳起来反抗。
他们的反抗甚至比起贵族和教会来更像早有预谋。并且他们不仅仅是在行为上鼓动他人一起反抗,他们到处宣扬大逆不道的的学说,从精神的层面否定贵族制度和教会存在的必要和合理,毋庸置疑,这定然是因为外邦人教唆和污染。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越是这样做法,越是会让贵族和教会阶层坚定消灭他们的决心?
“猎魔!”贵族和教会这样高呼。
如果返乡者真的只是一只有热血的盲目人物,那么猎魔确实很有可能发展成一场内部肃清的血腥残杀,但前面已经说过,他们在作为战俘的时候接受了和第二行政区新公民一样的教育和训练,他们懂得联合起来,团结力量互相帮助,论在返乡的路上还是在与教会和贵族的斗争中,他们都知道关系到根本权力的斗争只有死我活的结果,因此不抱任何和平的妄想。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有武器的。
这武器――各种锋利的矛头和箭头――在战俘归乡之前,从众人分散的行李集中到他最可信之人的中,并由他们隐藏在某处安全之地,便于随时可用。当猎魔的号角在北方诸国回响,斗争的烈火也开始四处蔓延。
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任谁都能看到外邦人在背后拨弄命运的腕,甚至有人合理怀疑,当初法师们先是得到了秘密武器的攻击部分,又在撤退的时候顺利偷到了它的发射部分,这也是外邦人故意的笔,一切只为促成今日之局面。
如果贵族和教会没有在开始的时候将这归国的战俘当做战败的证明,会走路的耻辱,法师也没有将他们当做会说话的素材;如果他们能够看到这返乡者的可取之处,意识到只要掌握他们依恋家乡和亲人的弱点,他们被外邦人赋予的力量也能为己所用;甚至如果他们更警觉一,对外邦人的了解更多一,知道他们从来不做损己利人之事,凡是轻视他们的、利用他们的人,到最后都会被成百上千地讨回……
但没有如果发生。
外邦人已经成功地通过这返乡者播下破坏的种子,他们根本不用等待多长时间,北方的堡垒就从内部被人打开了缺口。
当北方王国的返乡者联合起来变成起义军,当这起义军开始攻城略地,如一把尖刀剖开北方诸国的腹地,目的极其明确地一路向南,当外邦人也在边境集结兵力……北方诸国终于明白,为何当初那支联军会被轻轻放过,他们能够得到那一套武器,却不能让它在他们的中发挥任何作用。
当初联军的王族主帅在自尽之前曾有遗言,说“大势已去”。但其他人并不相信。
人不应该轻易屈服于命运,这是对的,而且某种意义来说,外邦人已经给他们留下了反抗的余地,并且算得上宽裕,因为第二行政区需要时间消化那些刚刚增加的领地,但是非常显然北方诸国没有抓住摆在面前的机遇。他们同“外邦人”进入人类区域以来遇到的其他敌人没有任何区别。
拉姆斯在战斗和工作的闲暇中,曾在报纸上看到一同他们有关的访谈,采访者问他们后悔吗?他们当然后悔。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们一定会更早地发现,更早地阻止,更深地隐藏,更长远地谋划……
“然后更彻底地失败。”拉姆斯说。
阿坎说:“他们不是失败。”
“那是什么?”拉姆斯问。
“‘物竞天择’,”阿坎说,“他们被淘汰了。”
第二行政区消化新增领土用了一年,在他们打通两山通道,援助沙漠地区的多民族联盟的过程中,北方诸国一点点分崩离析,战俘领导的起义军在发展到十万人之巨后,便将这支起军以及仍在乱战之中的北方诸国名上并入了新行政区,在此之后同样不到半年,北方诸国便被解放者完全平定,而后他们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已经做得很熟练的土地等诸项改革。第二行政区就是在这个阶段再度升级为中西区,联盟也在这几年将原兽人帝国边境与中西区间隔的狭长地带整顿完毕,从此两地之间再阻碍。
加上正在成形的第五行政区,除了极北狭长地带的一国家,联盟的领土规模已经占据了中洲西部的四之一有余,发展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庞然大物。只要想到“工业联盟”这个概念从诞生至今才多长时间,这个国度扩张的速度没有人不感到震撼。即使明知联盟一直致力于消灭贵族这个阶层,人们仍敬畏地将之称为帝国。
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能够高效运转,上下通达的是他们优越于所有传统封建国家的通讯手段,是他们吞吐惊人的交通网络,但一切基础设施的建设者是人,一切技术的应用者也是人,纯粹的技术只有在相配的体制中才能发挥改变世界的作用,联盟消灭了贵族存在的土壤,创造了一个以布满荆棘的崇高誓言为纽带,由无以计数最忠诚、高尚和优秀的人形成的新群体,他们被赋予“解放者”之名,也被赋予将人们从世间诸多枷锁之中解放出来的使命。
在这样一个光芒璀璨的群体之中,论从中诞生多少耀眼明星,他们始终只围绕着一个中心。
术师认为以他为模板而出现的“解放者”们达到他的期望了吗?
拉姆斯不知道。
他在新玛希城完成续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德勒镇。当他随军征战,为联盟开辟第五行政区出力时,德勒镇也在随着中西区的发展而发变化,这次他再度回乡,当初那个水边小镇的旧貌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实际上,拉姆斯觉得,他的镇子已经不太应该被叫做一个镇,或许称之为城更贴近了。
仅仅那个加深拓宽过的货运码头就有原本的德勒镇那么大!人口也增加了许多,镇子的主干道平整宽阔,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而过,拉姆斯站在这一头,竟然看不到街道另一头的终点。车道边上是人力车道,人力车道隔着一道绿篱才是人行道,人行道边开着各种商店,柜台和展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售货员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就看书。商业区总是紧邻着居民区,镇上没有很高的建筑,民居由于是专门的建筑队照着图纸统一施工,所以外面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白墙黑瓦,高门大户,那些镂空的门扉大都是打开或者半开的,在路上就能看见庭院里成片的菜地和各种果树花卉,拉姆斯拂开从墙上落到他肩上的一枝花枝,想起第五行政区中心城的中央公园,心想人们对美这样一种缥缈之物的需要,是从什么时候诞生的呢?
新居民并不熟悉这位曾经的德勒镇之王,居民对拉姆斯却从未有一日忘记,这点分离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们遗忘就是这位年轻的领主比任何人都有远见地抓住了发展的契机,而为镇子更长远的发展考虑,他又主动舍弃领主之位,加入军队,参与诸多重要战事,即使已经创造了名留青史的功勋仍不满足,还在成为一名荣耀的解放者后远征沙海,是一个比神话传说还要传奇的人物!
“谢谢谢谢,非常感谢各位父老的爱护……”拉姆斯说,“们能先让把这一口酒咽下再说这话吗?”
话虽如此,受人欢迎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虽然拉姆斯在镇上的住所一直有人替他维护,但自从回来后,他一直在各种宴请和邀约中奔波,足足四日过后才能躺倒在自家的床铺上,然后他又用了一天的时间来醒酒,终于在第六日时出发前往水坝工地。
与他同行的是德勒镇的现任镇长,也是他的熟人,最初来到德勒镇的工作队队长阿里克。
“不能想象还有谁比更合适在这个位置。”拉姆斯说,“如果还是德勒镇的领主,它不可能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做什么特殊的工作,只是让它发挥天然的优势。”阿里克说,他的态度还是一样务实。
“码头有了,学校有了,医院有了,车站也会有。”拉姆斯说,“附近还有一个训练基地。德勒镇会变成德勒城吗?”
“那要看行政区的规划。”阿里克说。
“关于新行政区的规划,”拉姆斯低声问,“听说……中西区会再次分成两个区?”
阿里克看了他一眼。
“要回来吗?”他问拉姆斯。
“不。”拉姆斯很快地回答说,“在军队里,会一直待到不能待为止。不过想知道联盟下一步的发展方向,是继续向北,一统全境,还是顺流而下,斜路东入大平原?们在那儿也有一基础了。”
“战争并不是我们发展的目的。”阿里克说。
“解放者存在的意义,就是消灭所有不幸的源头。”拉姆斯说,“当然,知道一切自有安排,不能胡来,不过有时候也觉得……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非常地……容易。”
“容易吗?”阿里克说。
此时他们已经乘车来到塔戈尔水坝的工地大营,二人下车走了一段时间,找到工地管理处出示了介绍信之后,才在一名向导的陪同下登上大坝的坝顶。工程进行到今天,可以说主体工程基本完成了,灰白色的混凝土坝体论在河谷下方仰视还是在坝顶朝下俯视,都雄伟到了要叫人头晕目眩的程度,拉姆斯甚至觉得自己在这儿有点畏高。
倚在栏杆上向下看,是各种巨大而规整的方体构成的几何悬崖,脚下是平坦坚实的坝顶,越过一段距离往后看,晴空之下,微风起浪,蓝绿色的粼粼水波荡漾,是正在持续上涨的水库湖面。
联盟自诞生以来就擅长制造各种令人惊叹的奇观式建筑,但这座水坝依旧是诸多奇观中最令人震撼的一个。人力对自然的干涉竟然能到达这个地步。
“三年又四个月,十万人,土方以百万计,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资源。”阿里克报出了一长串的数字,几乎每一个都能让封建国家的财政大臣瞬间昏厥,“即使有最特殊的天赋力量加持,还是有三十五人在建设过程中付出生命。改变这个世界,真的容易吗?”
“就算确实如此,仍然觉得比毫无希望的到处乱撞容易。”拉姆斯说,“每个人在痛苦的境地里都希望能干点什么,然后得到点儿什么,但他们既没有方向,又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像拉磨一样原地打转――比绝望更绝望的是无法可想。”
阿里克沉默片刻。
“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拉姆斯笑了起来。不是因为在争论中占了上风,而是他想起同他谈过相关话题的伙伴,那名曾经的佣兵、现在的红旗军将领罗萨尔。同是贵族出身,罗萨尔这名贫穷男爵次子的境遇显然比拉姆斯坎坷得多,否则也不会沦落成佣兵,相较而言,他比一般的佣兵更有原则,以至于他过去的同伴时常嘲讽他“简直是个骑士”,但佣兵仍是佣兵,他上过的黑活不少,见过的人间黑暗一重接着一重。
所以问他为何反顾加入红旗军,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良机。
“只要见过光明。”他这么说,“怎么能容忍回到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