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终于结束,等到众人散的七七八八,孙越陵等一干人方登上马车,朝着苏州城内而去。
车队开动,沿着七里山塘一路向东南行驶,行了一阵之后,忽然前方嘈杂异常,人声鼎沸,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越陵掀开车帘,放眼一看,只见道路一旁立着十数个年轻的读书人,正齐刷刷对着他的马车躬身施礼,一人高声说道:“晚生等乃是苏松学子,今日说文大会上一聆孙先生之说教,新颖独特、发人深思,愿拜于先生门下,从此随先生学习经世致用之道。”话语落下,其他的读书人纷纷出声附和。
孙越陵一阵惊讶,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发生,下了马车,对着这些人说道:“承蒙诸位抬爱,只是,你们若想要学实用之道,大可前往风华书院投帖,书院自然欢迎之至。”
刚才说话的那名年轻人又道:“那先生可在书院开授课业?”
孙越陵心中一叹,道:“实不相瞒,非是我不欲在书院授课,实在是事务繁忙,难有闲暇。不过,我作为书院客座讲师,只要一得空,就会前往讲学,但毕竟不是长驻,恐怕一月之内也不过一、二回而已。”
听他如此说,这名年轻人脸上露出失望神色,道:“如此说来,我等就算是投帖到风华书院,也难得见到先生一面。”
孙越陵微笑道:“未知足下如何称呼?”
这名年轻人作揖施礼道:“贱名岂敢在先生面前齿及,晚生姓王名节。”又指着身边的人逐一介绍道,“刘羽仪、沙舜臣、王景皋……”
孙越陵对着众人点了点头,说道:“诸位才俊,你们欲随我学文,无非是在今日大会之上听了我一番纵论,想要深入了解其内容。其实,这一番言论观点,已在书院刊印的《实学实用论》中阐述清楚,诸位只要购书一观,当可明白吾风华书院之济世理念和处世之法。”
王节仍然不甘心,恭声道:“我等只愿拜在先生门下,随先生学习实用之学。”
孙越陵心中暗感无奈,他今日这番大出风头,终于引来了当世读书人的追捧。只是,他是自家明白自家事,自己胸中那点墨水,忽悠这些读书人一时尚可,可真要坐了下来长久商论,只怕便会露出狐狸尾巴,被这些真正的读书仕子发现他的浅薄所在。
于是叹道:“实不相瞒,由于鄙人出身卑微,所以早就立下规矩,今生只与他人共论经义实学之道,绝不收纳门生弟子,所以,还望各位理解鄙人心中之愿。”见他们脸色愈发失望,又补充道,“诸位若肯不吝入学风华书院,那么鄙人保证,定将胸中所知悉数相告,绝不藏私,与诸位共同学习讨论为文之道和处世之法。”
听到他如此说,这些读书人虽然心中不甘,但也算略有所慰。王节再次作揖道:“既然先生有此心愿,我等自然不好强人所难。如此,我等就前往书院投帖,恭候先生前来讲学了。”
孙越陵松了一口气,也对着这些人施礼道:“承蒙理解,鄙人感激万分。”
众人连忙俯身还礼,口称不敢当。
马车再次开动,坐于御驾之上的东方胜平十分不解,道:“会主,这些读书人如此崇拜你,为何不将他们都收入门下,如此一来,你门生弟子或会遍布江南,对我们风华社大为有利啊。”
孙越陵道:“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不会收纳门生弟子的,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东方胜平叹道:“好吧,会主高风亮节,我辈不如也。”
“你这丫,也学人家拽文了。”孙越陵顿感好笑,不由斥骂一句。自打来到江南后,确实有不少人想要拜于其门下,概因明末这种师生裙带关系十分普遍,就连朝廷中的许多官员也是靠着这种师生朋辈关系互相抱团,结为同一阵线的势力。
但他孙越陵不比这些当世之读书人,要他放言作论一时没有问题,可要是真的收了弟子,他拿什么去教别人?所以,无论韩弱水和东方胜平怎么劝说,他都是打定了这个主意,但凡想要入其师门的,一概推辞。
东方胜平沉默一阵,忽然说道:“我就不明白了,咱们风华社的生意做的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在这文坛士林中插上一脚,这又不会给我们带来直接的利益。难道会主真想成为这江南士林领袖吗?”
这话也只有东方胜平才敢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孙越陵淡淡一笑,道:“胜平,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以为,我介入江南士林,与这些读书人打成一片,仅仅就是为了所谓士林领袖的虚名么?”
“这……”东方胜平抓了抓后脑,无言以对。
孙越陵继续说道:“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读书人,虽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可是只要使用得宜,这些读书人未必便不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我曾今看过一本书,这本书记载的就是由一群读书人结社成党,创立军队,最终推翻了腐朽没落的黑暗王朝的故事。”
“是吗?”东方胜平来了兴趣,问道,“这是什么书,哪天我也找来翻翻。”
孙越陵暗笑,心道这可是天朝的创业史,你怎么可能看得到,说道:“这本书如今已经失传了,世上再无此书。但是,这本书所阐述的道理,却深深印在脑海里,让我难以忘记。”顿了顿,续道,“书中曾今记载,这群读书人所创立的社党当时被黑暗王朝所打压,不得不龟缩在西北一角难有作为。而在这个时候,这群读书人为了能够壮大自己的势力,就派人在天下各处发动宣传,尤其是在士林文坛发动攻势,宣扬着他们的政治见解和舆论主张。于是乎,天下的读书人们都得知了他们的思想主义和处世观念,纷纷从各地奔赴西南,加入到这个弱小的势力当中。不仅如此,那些来不及奔赴西南的年轻读书人们,也纷纷转为暗中支持这个读书人组建的社党,由于这个社党得到了天下间的读书人的支持,所以最终才推翻了黑暗王朝。”
这一番话让东方胜平听得如坠云雾之中,皱着眉头说道:“会主的意思是,如今我们也要学这个所谓社党,在天下的读书人之间发动宣传,让他们都支持我们,来帮助我们对付阉党?”
孙越陵笑道:“这次你算说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东方胜平嘟囔道:“这些读书人的作用真有那么大吗,他们只会口头喊喊而已,到了关键时刻又发挥不了作用,还不如多招揽些懂得武功的兄弟……”
孙越陵打断他道:“这就是你的无知了,以为读书人的作用仅仅是限于口头喊喊。我之所以要介入江南文坛,联合所谓文派势力,就是因为意识到士林、文坛的作用绝不是仅限于此。”
稍微停顿一阵,耐心对他解释道,“许多时候,人们往往认为,到了国事危急、山河涂炭的时候,就需要大力创造精良武器,练好无敌精兵,发展诸多农商业之类。其实,这些东西虽然不可或少,但都是治表之策,未能治其根本。而文坛和士林不同,他们所掌握的,反而是那些不被人所看重的宣传力量和道德力量,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发挥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正是国人之魂魄所在。”
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下去道:“试想一下,如果咱们大明遭遇外邦入侵,所有的大明人能够同仇敌忾而不是互相拆台的话,外邦夷人想要侵占我大明国土将会难如登天;如果外邦夷人占我城池,杀我百姓的时候,每一个大明人都能够悍不畏死、全节而终,那么外邦之人想在我大明国土上经营下去,也必将困难重重难以实现。这一切,就是靠所谓文学的作用来催发,靠文坛的力量来实现,因为它能够唤醒沉沦,激发斗志,能够鼓舞世人,彰显气节,更能够号召天下,使万人同心。”
东方胜平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仿佛也听懂了一些,道:“所以会主才如此苦心经营,一心想要在这些读书人之间竖立影响力?”
孙越陵笑道:“不错,就是这样。咱们不可忽视文学的宣传作用和动员能力,有时候,他甚至比创造了什么先进火器、建立了什么精良军队还要管用百倍,因为它触及的乃是国之根本,民之魂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道统所在。”
东方胜平似懂非懂,叹道:“难怪会主对这些文人们如此看重,原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杀器啊!”
孙越陵道:“当然是这样,所以你我才要对这些读书人保持尊重,不可因其手无缚鸡之力而妄加菲薄。”
东方胜平笑道:“会主放心就是,我一定会好好尊重这些读书人的,绝不轻易对他们动手,除非他们把我惹急了。”
“惹急了也不行。”孙越陵叱道,“虽然我们懂得一些武艺,但决不可在这些读书人面前肆意卖弄,须知武乃止戈之意,我们要动手对付的,就是那些随意欺负读书人的横蛮之徒。”
很快,马车就进了苏州城,朝着位于城东的风华社总坛而去。
风华社位于城东的相门内,与位于城西的金陵会分舵遥遥相望。由于金陵会分舵所在的位置乃是苏州城内最为繁华的地段,从城西阊门内到城中干将长街的大片范围都是金陵会的势力所在,所以风华社只能将总坛设在了城东。
随着风华社势力不断扩大,整个城东至南门的这片范围也渐渐被其掌控,相门至葑门一带更是商旅云集、店铺林立,十分繁华。
马车来到风华社院落外,孙越陵下了车,举步上阶时,却发现门外立着两名劲装裹束的汉子,见到他回来后连忙快步迎了上来。
东方胜平正要上前喝问,孙越陵却一挥手阻止了他,因为他发现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他在刑部任职时从锦衣卫借调过来的两名手下张应龙和文之炳。
“大人!”两人齐声抱拳,对着他施礼叫道。
孙越陵笑道:“原来是应龙和之炳,想不到二位居然也来了苏州。”这二人虽然是锦衣卫中人,但向来与他交情匪浅,他是真没想到这次锦衣卫南下,二人居然也在其中。
二人互看一眼,张应龙笑道:“许久未见,大人仍旧是十分清朗,我二人倍感欣慰。”
孙越陵一摆手道:“如今我已无官职在身,二位切莫如此称呼,我可担当不起。”
文之炳笑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就算你现在一时闲居,但他日必定鹊起于庙堂之上。我二人还盼着再次归于大人麾下,为大人效力啊!”
这一番话不由令孙越陵想起了过往种种,笑道:“二位如此高看孙某,孙某心中感激之至。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进去慢慢聊。”说罢,带着他们朝着院内走去。
入得堂中坐下,一番叙旧之后,张应龙终于道出了此番的来意,对着孙越陵说道:“大人,实不相瞒,我们这一次前来,是奉了戚佥事的命令,来请大人今夜戌时于金鸡湖映荷轩一会的。”
“哦?”孙越陵闻言一阵惊讶,想不到戚辽也在南下的缇骑之中,不过随即恍然,张、文二人既然是戚辽的得力手下,他们既然来了,戚辽没有道理不来,遂道:“如此,那就烦请二位回禀戚大人,就说我孙越陵今夜必定前来赴会。”
张应龙见话已传到,起身说道:“如此,那我等就不打扰孙大人了,这就回去禀告戚大人。”
孙越陵亦起身道:“好,二位慢走。”虽说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但孙越陵并不打算强留他们,毕竟此时乃是非常时期,他们又是代表着朝中阉党势力南下,双方接触过久并非好事。
果然,二人起身告辞之后,匆匆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