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亮了。
胡不为和秦苏就呆在原地上,默然无语。两人谁也不看谁,各自盯着地面默想心事。
早晨的山风比夜间减弱了一些,但仍很猛烈,呼啸着摇动林木,发出萧萧之声。许多新叶枯枝便在这样的摧残下脱离枝条,落下地面。
胡不为看看秦苏,见她板着脸,侧过一旁不看他,心中叹了口气,道:“秦姑娘,事情就是这样。我真的没有做过这件事,你要不信,我也没有法子。”秦苏不睬他,只一圈圈的用细草缠结手指,细白的一支食指被草叶勒得失了血,她却浑然不觉。
“我要走了。”胡不为哑着嗓子说道,站起身来,拍去裤子上沾的乱草。“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么?”
又一次被人冤屈,他心中实在很不好受。人间是非如此扰人心神,还真不如单独行在荒林中痛快。山林中虽然有妖怪有恶兽,但杀过之后便也清静了。不会像目前这样,说也说不得,杀也杀不得,一腔不平之气堵在心头,却难以宣泄。
秦苏更不答话,把头扭过身后,将他视同无物。胡不为长吸一口气,放弃了劝说的念头,抱起了儿子,默默向南方走去。他已经没有办法了,秦苏顽固得像块石头一样,任他百般分说也不肯相信。胡不为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单纯得像水一样的姑娘,竟会有这样执拗的性子。
她认定自己就是那个淫贼了。
“淫贼!”胡不为一阵懊恼。想起昨晚上秦苏骂出的这两个字,他心中就不痛快之极。胡某人虽然怕死,虽然法力不高,虽然为了生计骗过人家的钱财,但在这方面的品行操守却从未被人质疑过。谁料想,刚刚被人栽赃背了几十条人命的黑锅,接踵而来的又是奸杀六名玉女峰女弟子的罪名!当真是福气无双至,祸名不单来。
胡骗子骗术再高,对这样的莫须有罪名却也无可奈何,看来圣手小青龙的名号算是污浊到底,再无翻身之日了。
胡不为心中愤懑,一脚把面前的一朵小蘑菇踢飞开去。
既然说理不通,那就只能离开了。胡不为不是闲着无事之人,他还有大事要办。可不能耽搁时间在这些无谓的杂事上面,妻子还在地下等着呢。
十一步,十二步,十三步。胡不为忍住回头再看秦苏的念头,心中劝慰自己:“走吧。她不会听你说话的。”胡炭不住转头去看秦苏,问胡不为:“爹,姑姑怎么不走了。”
胡不为黯然道:“姑姑……累了,她不想走,让咱们先走。”
身后的秦苏身子颤动了一下,却仍旧没有转过头来。
清晨的山林开始变得喧闹了,鹧鸪的叫声在树木间回荡。
胡不为埋头前行了百十来步,终于放开心结,迈开大步向前行去。他没有施展疾捷术。
夜露将地面上的枯枝草叶沾染得非常湿滑,他得十分小心才行。十丈,二十丈……胡不为一咬牙,再不他顾,投入山雾之中。
听到胡不为踩动草叶的刷刷声响向远去了,终于微不可闻,渐渐止息。秦苏才慢慢抬起头来,她终于放下冷峭的面具,双手掩面痛哭。她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无从理起,当真是剪也剪不断,理了还更乱。同门师姐妹被人污辱,她应当痛恨这个恶贼才对,应当拼了性命,与恶人玉石俱焚,……然而,胡不为是她的救命恩人啊!是胡不为将她从绝境中救援出来的,,又不带一句怨言,带她去寻找师姊……这番恩情,却让她怎么去生出恨念!?
她一点也没有怀疑过胡不为的动机。虽然江湖上人人都说,圣手小青龙如何如何穷凶极恶,如何如何荒淫无耻,但是,直觉告诉她,胡不为其实是个好人。从他悉心照料她,细心照拂胡炭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而且,如果胡不为当真有心,这一路上早就不让她有清白身子了。
“为什么你偏偏是胡不为……为什么,偏偏是你!”秦苏心中苦涩,两行泪水又流了下来。本来,在她的私心深处,早就把这个看到过自己身体的男子看成不二选的良人了。可是,一夜之间事情全变了……恩与仇,水与火,这两个完全陌生的东西竟然同时横断到她和胡不为中间,这叫她情何以堪?!想到烦忧处,秦苏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鹧鸪“咕咕”的叫声,也变得低沉悲切。风声过耳,幽幽如叹。
胡不为脚下不停,向前方跨步。他仿佛要逃离什么东西,但又不肯施展疾捷术,让自己走得更快,穿过一重重茂密的荆棘,胡不为手臂上给挂破了几道口子,却不觉得疼痛。
“见鬼!我这是怎么了。”心中的烦忧涌将上来,让他心神不宁。胡不为恼恨地一脚踹向一株小树,停了下来。
已经走开三里路了。
“不知道……秦姑娘会不会有危险。”胡不为烦乱得想。这个林子里什么野兽都有,刚才一路上,胡不为已经见过一头巨大的山猫和一只老虎了。万一这时刚好有一只经过秦苏的身边……胡不为不敢想下去。掉转头来,刚回走的两步,却又顿住了。
他叹口气,对自己说:“胡不为,你又何苦表好心?人家不领你的情,你就算回去了,她也不会理你的。”想了想,又转身,向前方迈步。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胡不为唉声叹气,快一刻钟了,他还在附近大绕***,却下不了决心前行还是转回。他害怕再面对秦苏冰冷的目光,而良心上,却又不忍就此把她扔在荒山野林中。
“妈的,女人真麻烦!”胡不为心中忿忿的骂道。气无处发,只得蹂躏脚下可怜的植物。一丛石楠被她踩得支离破碎了。“怎么办?”胡不为望望前路,又向身后看去,委实拿不定主意。
两个方向都是迷蒙一片。林木影影绰绰,看不清前途。
秦苏呆呆地望着胡不为离去的方向,却只看到浓重的雾气。南方山岚极重,数十步之外,便看不真切了,穿林之风并没有把水雾给卷出去。
许久,那边林子仍然没有声音响来。秦苏摇摇头,想:“他真的走了。”是啊,被自己伤得这样重,他怎么能不走?想起昨夜里胡不为赌咒发誓,那番恳切的言语,秦苏心中微微觉得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对他,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嚓嚓。”两声细微的声响,秦苏心中一跳,险些欢喜得叫出声来。自胡不为走后,她自悔自责了半天,细想一下,也很觉得胡不为可怜。明明一番好心要带自己出去,却被自己冷脸对待……他只怕很伤心了。秦苏心中暗道,只要胡不为当真走转回来,一定不再给他脸色看。
“嚓嚓。”又是两声轻响。胡不为似乎很难为情,不肯就此过来,还在小心地挪动脚步。
秦苏心中柔情滚涌,忍不住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说话:“是胡大哥么?你……回来了?”
胡不为没有回答,静默了片刻,又“嚓嚓”地向前走了两步。
一只四足动物在迷雾中慢慢显出了轮廓。尖尖的嘴,棕灰的皮毛。
是一只谨慎的草狼。它嗅动着鼻头,慢慢向秦苏这边移动。“不是胡大哥。”秦苏的心沉了下去。她并不担心这只野兽会给自己带来伤害,草狼不同于一般的野狼,体形很小,只跟狐狸差不多大。
“破!”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迷雾中忽然响起了这声惊慌的大叫。随即红光大亮,一团火球飞快射来,正击在草狼身边的土地上,胆小的野兽吓得惊跳起来,一溜烟蹿入草丛中,望远去了。胡不为脚踏两团白光,飞扑而至。“秦姑娘!你……没事吧?”他抱着胡炭,气喘吁吁。显然是不停歇的快步奔回。
可也奇怪。没见着胡不为之前,秦苏还一心体念他的好处,盼望他赶紧回来。可等到他当真走到面前了,女人的心里却又变成另一番念头。她冷冷的说道:“你回来干什么。”
胡不为叹口气,道:“我弄了些吃的,怕你肚子饿。”他把手上的兔肉轻轻放到秦苏身边,父子俩在回来路上猎着了两只野兔,已经烧烤吃过了。
秦苏看都没看地上的食物一眼,只道:“我不吃,你快走吧。”胡不为皱起眉头,默然不语。呆立片刻,见秦苏没有抬头看的意思,便慢慢转步,将胡炭抱到十来步远放下了,又走回她的面前。
“你的六个师妹,是我杀的。”
秦苏豁然抬头,一双眼睛闪起亮光:“你说什么?!”
“你的六个师妹,就是我杀的。”胡不为面上看不出是苦笑还是微笑,低着眼不看他,道:“他们说得没错,就是我下的手,我把她们……污辱后,就杀掉了。”秦苏脑中眩晕,她紧紧地盯住胡不为的面容,深深吸气:“你再说一遍。”
胡不为抬起头来,注视她的眼睛,他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感情,道:“我说,杀你师妹的人,就是我。”
“我不信!”秦苏叫道:“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胡不为嘴角泛起讥嘲的微笑,道:“我在阳城杀掉了几十个人,在路上又遇见了你的师妹,怕他们泄露我的行踪,我就把她们杀掉了。嗯,几个小姑娘长得都很不错,所以我就……”
“够了!”秦苏叫起来,“我知道不是你!你不要乱说话!”她疲倦地摇摇头,说道:“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不要再看到你。”
“我不走。”胡不为居然坐下来,直视她的眼睛:“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怎么能走。”
“你不吃这些东西,不跟我走,我就……哈哈哈哈,当日宗奇怎么对你的,我就怎么对你。”
秦苏又羞又愤,眼中燃起了怒火。她冷冷地看向胡不为,胡不为也正挂着冷笑看她。
“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要是老实听话,带我找到你的师姊,我就放过你。”
“你休想!我就算死了……啊!”秦苏惊慌地看着胡不为,他正伸手作势,抓向她的裙裾。胡不为恶狠狠说道:“你不想给师妹报仇么?你死在这里,又怎么报仇?”
“真的是你杀的?”秦苏心中有些惊慌了。现在的胡不为,跟昨夜里那个谦恭知礼的汉子千差万别。若说杀人的是面前这个凶恶的胡不为,她倒是有些相信的。
胡不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那还有假!告诉你,我一年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想当年,老子不高兴时,一天杀……”谎话一开了头,自然又兜回老路上去了。亏得胡不为当即发觉,咳了一声,把后面的半句话给咽了下去,没有把日杀三千人的牛皮给说出来。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也会杀了你!”胡不为凶恶地盯着秦苏说道。只是眼珠乱转,半点也没看出有杀机。若非秦苏出道经验尚浅,早已辨出他说话的真假。听他说得很毒,秦苏心中又惊又怕,胸腔里怒气起伏,只是自愧:“我真是有眼无珠,怎么会把这个骗子看成好人了?!唉,若是……竟然跟他……跟他……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再去见地下的众位师妹?”
“你吃不吃?!”胡不为仍在吓唬,“再不吃我可要动手了!”
秦苏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腿一软,却又摔倒在地。她咬紧了嘴唇,重又爬起来,面上现出坚毅之色。“我不饿,不吃了。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的师姊。”她的语气变得平静了,在顷刻之间,当仇恨取代感激在心中发了芽,她便从一个柔弱的女子变成了坚强的战将。秦苏明知眼下硬抗不得,索性将计就计,同意带他去见师姊们。
胡不为心中叹息。这误会可很难澄清了,只是眼下为了救她性命,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反正沅州城他是不进的,秦苏的师姊妹他是说什么也不见的。到了地点,把秦苏放到客栈中,再花钱托人传话好了。
秦苏不肯让他背着了,坚持要胡不为折了一根树枝来支撑行路。一个多时辰里,两人才走了几百步,胡不为急得直跳脚,眼看着日头升降上来,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沅州。胡不为恶上心来,想:“既然做了坏人,何必顾忌这许多?就凶恶到底好了。”不由分说,将秦苏一把抄起,背上了,不理她的抓拧牙咬,施展疾捷术,仍向沅州飞奔。
道上风波不提。等到第七日上,两人终于奔入沅州地界。天刚过午,站在城北郊明峰山头,俯视下去,见一带碧水由西向东,穿流而过。这正是沅州城凭依的名地沅水,昔时屈原流放此地,曾临岸采芷,有文道:“沅有芷兮澧有兰”,佳句流传千古。
城邑中店肆林立,舟船相衔,高墙峻宇,巷陌纵横。好一座繁华城镇!自古以来,沅州因其“滇黔孔道,全楚咽喉”的绝佳位置,向为兵家争夺之地。罗门教知其地势之利,一旦占据此城,便可镇守咽关,扼住南行的所有通路。进可兵行楚越,与正派群雄中原逐鹿;退可休养黔滇,蓄势待发。因此正邪争端一开,教主便发令门下所有教徒全力赶赴沅州拼斗,而蜀山诸派被动应战,失了先机,虽调集大量侠士赶赴荆楚,却一直没能夺回沅州。
此时太宗皇帝与辽国征战正忙,也没工夫管上南疆发生的这一场争抢。任由两派人马都得天翻地覆。
胡不为和秦苏并不知道沅州此刻是什么状况,见到城镇,都在心中松了口气。胡不为心中动念,只想怎生找个偏僻的客栈把秦苏安置下了,再托小二去找寻玉女峰诸人。自己就此撒手不管,一路奔向矩州。
秦苏伏在他的身后,也在筹谋,要怎样稳住胡骗子,让他带自己去见师姊们,然后将他拿下,一雪仇恨。
两人各怀鬼胎,都不说话了。胡不为将灵气沉入双股,展开疾捷术,从山背寻路下去。
南方景致果然与北方大有差异,四面看去,但见云岭相接,奇峰射日,竹林一片连着一片,青翠而茂盛。蓊郁的林木之中,突石孤岩飞踞,森然之状,动人心魄。胡不为无心浏览风景,在树林中奔跑跳跃,行到山峰中段时,突见绿叶丛里,一角竹楼隐现轮廓。
草房顶上,却站着一个黑衣之人,正警戒地察看四周。
“罗门教!”胡不为慌忙收步,双足在泥地上滑出了两丈多远。秦苏不意想他会在急跑中停步,惊叫了一声,立时引来了敌人的目光。胡不为一个侧闪,忙向灌木中躲藏,见那汉子轻飘飘地从房顶上跃落,向这边奔来,不由得心中叫苦。
当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唉,时运不济,背到家了。
眼下已经没有退路。身边带着两个累赘,他可没把握跑得过黑衣汉子。一边叹气,胡不为一边凝聚法力,施出蚁甲护身咒来。只顷刻间,乌黑发亮的薄甲便将胡炭和秦苏都包裹在内了。
那罗门教汉子甚是谨慎,奔到胡不为前面二十余丈便收步了,口中念诵,听的虚空中闷响一声,便似空气中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只小小的猴儿凭空跳跃出来,伏在地上。猴儿全身鲜红之色,艳丽之极。
胡不为大感紧张。他见识过罗门教众人的手段,深知他们的利害。这只小红猴看起来玲珑可爱,说不定却是可怕的杀人利器。见猴子“吱吱”轻叫两声,四足着地向这边跳跃而来,胡不为心跳愈急,两眼不霎地盯着它,灵气凝聚到胸口,急转绛宫。他把一只手掌对准了猴子。
这样躲藏的日子,胡炭经历得多了。不用胡不为吩咐,他自己叠起两只小小的手掌,捂住嘴巴。意思在说:“爹,我不说话。”
眼见着那只猴子纵跃到两丈开外,胡不为浑身颤抖,热气已催到掌心,只待猴子再前进几步,便发出火球将它轰杀。
猴子全然不知危机正在面前,“啪!”大跳了一步。便在此时,碧叶丛里,一发鸡蛋大小的火球激飞出来,正击在它的面门之上。这是胡不为山中修炼数月的成果,威力比以前要大得多了。胡不为满以为猴子中了这一招后,便当仆地而死,可是他想错了。
那团火球打在猴子身上,一个火星也没砸出来,便瞬息没入了猴子体内,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便跟泥牛入海一般。胡不为傻了眼,哪里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听见猴子“唔!”的尖叫一声,又发急弹出两团火球过去,击中了,仍是肉包子打狗。
背后的秦苏心中暗骂:“这个淫贼真笨!猴子身子是红色,分明便有防火属性,你还用火球去攻击它,真是傻到了极点!”她哪里知道,倒霉的淫贼从来也不曾履足江湖,空自冤枉背了两口沉重之极的黑锅,经验见识其实却是低得不足让人一笑。
火球术没有用?怎么办?胡不为全没想到猴子居然能够抗拒法术,只道自己胡乱习练,这火球术的威力反而变低了。眼见猴子已发现自己踪迹,就待张口尖鸣,不由得大急,灵气急沉之下,转进肝区土宫。“落!”胡不为轻叫道。
“波!”的一声轻响,猴子站立的地方突然陷下,一个刚好容纳住它的泥坑将它吞没了,柔软的湿泥瞬间没过头顶。小猴儿来不及发出声音,刚张开口,便被泥浆灌进去,瞬息活埋在地下。
地面上漾动了一下,泥土又恢复坚硬。胡不为的这个陷地术是从程半轩那里学来的。山中无事,他每天便琢磨法术,把所见过的各类火土之术都模仿了一遍。他生性既敏,又善于推证,几个月时间,倒真让他琢磨出一些东西来了,还触类旁通,自己实验出许多古怪的控制之法,就不知威力大小究竟如何了。
那汉子也不是个草包,眼见着探路的猴子只叫的一声,莫名其妙就给坑杀了,觉得不妙,立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响,呼哨声尖厉之极,远远传了出去。只不多时,山林各处便想起呵叱之声,“刷刷”奔进许多黑袍之人。
胡不为哪里还敢逞勇?”刷!”的一下,疾捷术提到十成,两团白光在足下生起,抱紧了两人,一个急纵又向山峰逃去。
“他跑了!快来啊!”敌人踪迹一现,那些罗门教徒纷纷叫喊,各自施展轻身之法尾随跟来。这些人驻守外围,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却一时追不上来。胡不为在树林中七拐八拐的纵跃,只捡灌木茂密的地方奔行。
翻过一个土包,前面一片开阔。黄泥地上只丛生着低矮的蕨草。这片地方可藏不住身形,胡不为一慌,听见身后追兵之声渐近,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不知道这里造个陷阱,会不会有效果……”
三名罗门教徒脚力甚健,奔在当先。看到逃跑的敌人翻过土包便不见了,足下发力,便也追了上来。三人鱼贯跳起,身子轻飘飘地如同三片落叶,姿势优美而轻巧。
哪知,脚才落地,听得波波波三声连响,脚下黄土全不受力,一漾过后,大意的追踪者登时陷身泥浆中,浮动的黄泥直没到胸口了。
“狗贼!……”三人破口大骂,眼睁睁地看着胡不为三人在竹林里一转一折,向山峰逃跑。而身下的泥沼愈来愈稠,渐有凝固之象,不由得大慌。没等他们来得及发出呼救之声,听见头顶飕飕连响,又几名追尾的教徒纵跃过来了。
结果当然是一样的。只片刻过后,胡不为放养的泥潭里便插上了七八只大眼瞪小眼的人鱼。有一只还是四足落地俯跌下来的,泥浆过不多久便完全恢复原状了。几名罗门教徒被压得胸口发紧,哇哇乱叫,却又无可奈何。
好在追来的教徒甚多,分出三四人来,拔萝卜一般将他们都解救了。只可怜那条跳跃前滑了一交的兄弟,在土中闭气了好一会,被挖出来时,已经两眼只向上翻白了。
众教徒鼓起余勇,呐喊着向山顶跑去。
胡不为毕竟是行了一天的路,奔到峰顶后,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呼呼喘气。秦苏见了他这般模样,只是冷笑,心想圣手小青龙的名声何等响亮,岂会这么轻易就疲累的?定是诡计!说不定是想使苦肉计来骗自己……
追兵之声又清晰起来了。胡不为稍事喘息,便又咬牙向山背奔下。借着眼角余光,见山腰两边都有黑衣教徒飞快奔走,要翻过山脉合成包围。天知道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罗门教徒,自己真算是自投罗网了!胡不为心中暗骂,脚下一点不敢松懈,发力狂奔。
脚下的白光在一点点减弱,到最后,几乎暗淡得无法察觉了。灵气已经不足以维系身上的蚁甲咒,那层薄甲渐渐变薄,终于消失掉了。
“咻!”的一声锐响,身后一只竹箭电射而来。胡不为听风声峻急,慌忙向左侧一让。那箭擦着肩膀从身边穿过去了,“夺!”地钉在一株松木上,尾羽悠悠颤动。沅州有许多白蛮乌蛮罗门教徒,这些人最擅长绷弦造弓,箭术也极了得。眼见隔了百丈距离,这箭射得仍然极狠极准,可见其中一斑。
一箭过后,嗖嗖的声音再不停歇。许多箭矢如群蝗般向三人激射。落空的箭支射断顶上木叶,将胡不为身前身后弄得如同绿雪急下。胡不为听声辩位,仓促躲避。只是他不曾受过训练,哪里避得这许多,只不多时,身后的秦苏便发出惨叫,腰侧和右肩各中了一箭。箭矢穿透出来,又刺伤了胡不为的肌肤。
“秦姑娘!你怎么样?!”胡不为顾不上自己,偏头惊慌叫道。感觉秦苏温热的血水漫过脊背,渗到后腰里去了,也不知她伤得怎样。秦苏痛得两眼发黑,咬牙低喝:“快……跑!别分心!”
胡不为如奉圣旨。当此生死存亡关头,他哪里还会吝惜体力,鼓气猛催,将所有的灵气都逼到了脚下,白光猛然一炽,高起急落,胡不为再也顾不上寻找适合的逃亡路线,一条直线直蹿出去,只片刻间,又把追兵的距离给拉远了好些。
奔的不多时,已到后山腰。但眼见山峰下面又有黑衣人飞纵迎上,胡不为急得直骂娘,不得已,旋转身子又向横里奔逃。
路越走越荒凉了。树木渐稀,却多了许多岩石土块。胡不为一顿急奔,最后逼出的那点灵气也终于枯竭。摇摇晃晃地逃到一处山壁后面,再也支撑不住了,扑地跪倒,后面的秦苏也摔落下来。
“完……完……完了。跑……跑……不动……了。咱们……死……定了。”胡不为喘得如同抽风箱一般,眼神中已透出绝望。秦苏哪里想到他这么快就不行了,忍住疼痛,问他:“你的青龙呢?干什么不使出来!”
胡不为摇头苦笑,喘息片刻,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不瞒你了。”他将怀中的包裹取出来,放在地上摊开了。青布里的钉子书籍都摆得整整齐齐。
“我的青龙……不能伤人,只能杀妖怪。”
秦苏一脸不信,道:“不能杀人?那阳城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我的师妹又是怎么死的?”胡不为叹了口气,说道:“秦姑娘,这时候我也没必要再跟你说假话。你看我像是会乱杀人的人么?我是被人冤枉的。阳城的命案,还有你的六个师妹都不是我杀的。”
秦苏默然,这几天路程中,胡不为温和的性子都落在她眼里了。她心里也一直在怀疑,一个对儿子这么亲切的人,怎么会狠得下心来杀害几十个人。
秦苏低下头,嗫嚅道:“那……你怎么跟我说,我的师妹是你杀的?”
胡不为凄然一笑,道:“我若不这么说,你肯跟我上路么?把你放在那里,我怎么放心得下。”
秦苏猛地咬紧嘴唇,抬起头来,盯着胡不为的眼睛。那双瞳里,此刻满含着无奈和落寞,还有悲伤。
原来,他一直在想法子帮助她!为了救她,他宁可背负上那样沉重的罪名!一路上,她还对他冷脸相向,嫌恶他,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他。
秦苏胸中的感激和自责再也无法遏抑,泪水夺目而出。
“胡大哥……”她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喉头被哽咽住了,说不出来。
胡不为低着头,没有发现秦苏的失态,从包裹中拿起钉子,道:“不过,冤不冤枉,也没什么要紧了,反正……今天咱们三个都要死在这里……”他摩挲着胡炭的头顶,语气中满含哀怜:“只可怜我的孩子……唉!”
生生死死,几度磨难,到今天终于又转回了起点。胡家父子就像被猎人追赶着转圈的猎物,想尽办法逃脱,可是到了最后,仍然跳进先前的陷阱,而这一次,猎人再也不会让他们幸运地逃脱了吧。
身后的追兵之声又响起来了。胡不为闭上眼睛,只觉得心灰意懒。什么名利,钱财,什么名扬天下,光宗耀祖,全都如同云烟,一点都不重要了。若是让他选择,他只盼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一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那时,他的萱儿还在世,赵屠夫妇也在,他们对生活还有一个期待,儿子快要出世了……
生活只要还有希望,便再苦累一些,过得也甘之如饴啊!
秦苏泪眼婆娑,看胡不为呼呼喘气,他肩头上的伤口也跟着起浮动作涌出血水,将长衫染红。秦苏心中充满了柔情,浑忘了自己也已中箭。在她年轻的生命中,胡不为是第一个待她这么好的男人,在仙峰镇客栈时,少女的心思已略微有了朦胧之意。待得一番误会销尽,她心里的好感和感激之情,又猛增的几分。
目光垂落,见地面摊开的青布包裹中,一块玉牌和两张黑皮甚是扎眼。“咦?这是什么?”秦苏伸手将那两张人皮似得物事拿了起来,放到手中端详。是薄薄的两张皮革,被胡不为叠起来,成了巴掌大小的方块。沉黑的质地,表面上有几点颜色较浅的灰斑。
“这是罗门教的寿者皮。”秦苏闻到皮革上的微膻之味,说道。
“胡大哥,你能逃得出去。”
“什么?!”胡不为惊喜回头,一把抓住秦苏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都颤了:“你说……咱们还……有救?!”秦苏笑了一笑,神色却有些悲哀。她轻轻地挣开胡不为的手掌,把一张黑皮放到胡不为头顶,对他说:“你念”千玄万圣,来合吾身。“”胡不为依言念了,听得“咻!”的一响,头顶的寿者皮瞬间展开,披落下来,将胡不为全身都包裹上了。
从外表看来,这不是一个黑衣罗门教徒又是什么?
原来,这寿者皮正是罗门教独有的装束。因教众多习练蛊虫毒物,为防损伤,罗门教主便特意制了这些寿者皮来保护下属。教众一旦入教,便获发一袭。当日颜坛主六人外出办事,在途中时,损折了两人,颜坛主便将他们的寿者皮都拿回了,到后来又被单嫣夺去,交给了胡不为。
“咱们藏起来。”秦苏说道:“等一会他们过来搜查,趁乱时你和炭儿就逃出去,混在他们中间,他们分辨不出的。”
胡不为大喜,拿起另一片寿者皮,交给秦苏:“快,你也穿上,咱们趁乱一起逃出去。”秦苏凄然摇头,道:“我手足都动不了,不行了。等会我大声叫嚷,引开他们注意,你们就趁乱出来,然后……逃得远远的,不用再回头。”
胡不为哪想到她是打这个主意,叫道:“那怎么成!我不能把你放过一边不管,咱们一定要一起走!”秦苏眼中涌出泪水,道:“胡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今日之局,只能这么办,带上我的话咱们谁也走不了。”
胡不为兀自不肯,把寿者皮放到秦苏头顶上,坚持让她念咒。秦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哽咽道:“胡大哥,你的恩情,小妹记住了,这辈子不能报答,只能等来世……”胡不为急得直叫:“你说这个干什么!快穿上,你和炭儿躲起来,我出去把他们引到别路上去。”
追踪者呼哨的声响越来越近了。两个人各执一词,谁也不相让。秦苏心中怀满了感激,眼见胡不为争得面红耳赤,兀自不肯舍己逃生,心中对他哪还有什么怨怼和怀疑,只念:“若是老天怜我,下辈子叫秦苏仍遇上胡大哥,便是……做不成……夫妻,给他做牛做马,秦苏也心甘情愿。”
胡不为又一次见识到了秦苏的执拗性子,长叹一声,放弃了劝说的打算,只能低头苦笑。敌人追来只在转眼之间,若再找不到躲藏的好地方,今日就是三人一起被擒了,前途凶多吉少。可是,眼见前后左右只有一堵石壁遮挡,其余三面都是开阔地,哪有什么好藏身所在?胡不为低头一瞥眼间,见土地上一个小洞,蟋蟀藏在洞里,只伸出来两条细细的触须。
除非变得跟蟋蟀一样大小,藏在地下。
蓦然,胡不为心中一动,心中猛然浮出一个想法。脑筋急速转动之下,顷刻间以推算清楚其中关节。“秦姑娘!”他叫道:“咱们藏到地下!”不等秦苏回过神来,他已跳了出去,折下两只拇指粗细的木枝,把一只交给秦苏:“咱们藏到地下去,用这根木棒开孔透气!”然后细细吩咐胡炭,一会儿要怎样憋住气息,不要乱动。
敌人呼喝之声开始清晰了。胡不为不敢耽搁,将刚刚恢复过来的点点灵气都转进肝区,默念沉土咒,只片刻,便在身前土地上咒出一个一丈见方的泥潭。“快!吸气,仰面躺进去!”胡不为叫道,见胡炭鼓起了嘴巴,忙抱着他仰面躺倒,脑袋和自己并放一处。
黄泥浮动,只片刻间,胡家父子便沉入泥中去了,泥浆一漾过后重又荡平,两人头面处只留着一根树木开孔。秦苏见机也快,看到胡不为的动作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惊喜之下,慌忙也吸气躺倒下来,把树枝竖在鼻尖上,地面上留着半截。
这次灵气不足,泥坑开的也浅,三人沉下不过尺余,便触到了坚硬的土块。泥浆恢复速度也比先前要快,而这点不足,刚好救了三人一命。
等到罗门教众人追来,浮动的地面早已凝固回来。两人都把木棍撤到泥里了,除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孔,谁能看出这片土地上几个竟然藏有古怪?树木乱土,摆放依旧。便是离胡不为头顶不远的那只蟋蟀,仍是藏在洞里,只把触须晃动得更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