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兄弟!”雷闳从山崖上跳了下来,急声叫喊道。
这巨岩倾塌下来,二十余丈高度也才用了不过两三息的工夫,壮汉哪来得及反应,他刚被谢护法的动作惊得脸上变色,那石岩已经呼啸着脱崖坠下,然后在无数鱼冲的阻拒下崩断成两截。
悬崖下方烟尘弥漫,狂风乱气卷着碎裂的枯草和尘土漾在半空,崖壁上还有许多碎石在不间断向下的塌落。胡炭的阵局被浓密的烟气掩蔽,此时看不出什么情形,雷闳心中充满了忧虑,也不知道阵里的几个人现在是否安然。
伸掌排开纷散的尘霾,雷闳跳上了断裂的石岩,听到了阵局里面几道粗急的喘息之声,不由得心下一宽:“他们还活着!”只要人还没死,有胡炭的定神符在,情况便不算太糟糕。
“小胡兄弟!你们怎么样?”壮汉跃到阵座前面,把手掌按到了还在闪着幽光的遮罩之上,一根柔软的蔓条从气罩后面伸展出来,缠绕上了他的手指,因雷闳动作轻慢,这些防御布置便也没作出激烈应对,等阵元察觉到是自己人,细藤又扭动着一圈圈开解,缩了回去。
掌心感觉到了那股如同皮下滚珠般强劲流转的阻拒之力,雷闳知道这阵法此时还没有彻底废掉,不由得对胡炭暗生出些许佩服之意,这小娃娃九岁冲龄,却布置得这样一座好阵法,算是极有出息了。那不知道多少万斤的悬岩从高处坠落下来,让光头壮汉一旁看着都勃然色变,别说去抵挡,他以为崖下几人必定凶多吉少,谁知道小少年竟真的依靠阵座顶住了这必死的局面,说起来几个人此时还能留着性命,皆是承惠于他。
阵局把雷闳接纳了进去,见到呕血重伤的秦苏三人,不免一番劝慰,帮忙着给他们灌下了定神符水,又给几人过了气。检查一下,三个人伤势都是不轻,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再动用气力了,好在胡炭见机快,刚才已经埋下符咒来做阵元维持阵座运转,若不然,罗门教趁机偷袭的话,这阵法可是形同虚设了。
谢护法这时却没有工夫理会胡炭几人,他料定石岩坍塌下来,崖下几人的情况必定好不了多少。趁着郭步宜因断臂救援而骤然虚弱的机会,正好先将之一举格杀。
粉白色的绒蛾在狭窄的山谷里像雪片般当空漫飞,天上地下,左右前后,无处不至。它们身上带着剧毒粉鳞,行动又快,动辄数百只一堆像夏夜里追寻血气的蚊团一般向人扑冲,威胁极大。在近万只飞蛾的堵截包围之下,郭步宜的行动空间越来越小了,短短时间内就让谢护法几次逼近身侧,虽然仗着穿行虚空的能力都逃脱开去,但形势已经渐渐危急。
阵局里的雷闳刚刚把心情平复下来,偶把目光投到外面时,再见到这般情形,又不由得转为郭步宜担忧,在阵里发了几招惊雷箭帮助解围,却连谢护法的衣角都没碰到,反而险些伤到了行动变得迟缓的郭步宜。待要轰杀那些毒蛾,这些飞虫又左一堆右一堆,每只之间间隔又大,费许多力气才杀掉三两百只,相较其总数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郭叔叔要挡不住了。”胡炭服侍完秦苏几人,这时也瞧见了郭步宜的力绌之态,同样感到很担心。刚才悬岩飞坠,郭步宜震断一臂出手相援的情形他是看在眼里的,对这个极力护持他的青衣汉子甚为敬重和感激,眼下见他有难,实是很想出去帮忙解围。只可恨自己实力低微,在这样的高手争斗之中半点作用也起不了。
雷闳做了几次无用功,声势浩大的惊雷箭只杀掉百十来只虫儿,心中焦急,便说道:“我出去帮他,你们小心些!”说着便迈步欲行。好在这顷刻间急乱纷杂,风滚石擂的,罗门教几个堂主和虫群们也都受到乱石坠落的影响,颇多死伤,并没有趁机上来滋扰。胡炭见他这般说,忙一把拉住他:“雷叔叔等等!”
雷闳道:“怎么?”
“我帮你塑魄。”
“塑魄?塑什么……”雷闳待想问塑什么魄,可是忽然想起前日在赵家庄里小童救护秦苏时化出熊臂的情形来,心中恍然若有所悟,便住了话。而且此时情形危急也来不及细问,只道“好!”。依从胡炭的吩咐半蹲了下来,让胡炭虚张五指,按在了他的膻中穴位置。
胡炭在心中默念咒法,闭目感应着雷闳胸口的气息运转,右手两指捏住了绑在腰间的封魄瓶子,忽然喝道:“形化三通,百鬼藏容,召令精魄合入此身!疾!”,他的手指闪起了淡青色的光芒,衣裳下瓷器碎裂的声音也同时传了出来。
雷闳只觉得胸口一热,从小童的手指之间,有五道气流穿透他的三重坚甲散入肌肤之内,像几条爬动的蚯蚓,顷刻随着他体内气息的流转散入了四肢百骸,“真是怪异的感觉!”雷闳心想道,察觉几道热气入体后渐行渐壮,如同涓溪汇成大河,只几个眨眼功夫,便冲至顶门、手脚趾端,热气在一涨之后又渐次归于平静。
塑魄法也是一门极其罕见的旁术,回忆胡炭先前在赵家庄里的怪模样,这功法想来会改变人的面貌。也不知道小童这次会给他塑成一个甚么模样,正想着,便感觉到手臂上皮肤微痒,须臾皮肉中分,十余截蝗须般的鲜红甲节冒了出来,左六右六的左右对称,便似挂着两排鲜艳垂丝,俄而后背、胫足、头颈,都堆囊起许多灰蓝色褶皮,雷闳大吃了一惊,心想:“这是什么丑样子?”一念未完,下颚猛的一错,嘴巴不由自主的张了开来,两枚雪白的尖齿从两边颊下弯出,如牛角般对勾在鼻前,接着鼻翼两边又冒出两枚略小直齿,看起来略有些山魈的模样。到此时塑身总算完成了,雷闳打量着自己有些哭笑不得,一个庞然巨汉变成了浑身挂满软皮的斑斓怪物,身体的两侧和四肢外侧,都长满了一指长的鲜红甲节。
不过汉子瞧着这怪摸样没有为难多久,略一抬臂,从身体内部传来的雄浑气力立刻让他欢喜起来。照他的估计,这一身古怪模样至少能将他的功力提升三成。塑魄之法用虫羽介鳞之魄与本体相合,人身可借得塑魄物的部分能力,这是一个可在短期内迅速提升实力的好法子,就可惜塑魄形态不能维持太久。范同酉终其一生寻求将兽魄固化在身的法子,终究未能如愿便身赴黄泉。
“好了么?”雷闳喜道,展动手足,四肢内传来的爆发力量让他直有一种万事尽可掌控的自信,他迫不及待想要与人交手,可是胡炭却说:“再等等,我还要给你画个阵法。”
“还用画什么阵法,这就够了吧。”雷闳口中这般说着,却到底还是留了下来。他对胡炭的手段也极感好奇,这小娃娃年纪虽小,可是一身古怪奇学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画阵法?真是个新鲜说法,难道是要画在身上?阵法不是只能在地面上布置的么?他决意让小鬼放手施展,看到底能给自己提升到什么程度。
天火随身即是入身阵法,这又是阵术里面一个冷僻蹊径。被记录成阵术书第二部。胡炭的入身阵曾在赵家庄里让南山隐鹤的鸥长老吃过大亏,不过那个阵法是秦苏按照他的指点画出来的,功用并不太强。书谱里面记载的入身阵法数有三四十种,功用各自不同,不过大部分需要的条件都很苛刻,胡炭当前能布置出来的入身阵也才几个,但用在眼下却再合适不过了。此时阵基碎裂,阵文损毁,坎察三人还都灵气枯竭受了重伤,他需要雷闳帮忙争取一段时间来重做布置。
那边的郭步宜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其中有两次,阴月双镰圣的刀臂堪堪在他将避入虚空的瞬间劈中了他,虽然受伤不重,但已经扰乱了他的节奏。可就在这样艰难的逆境之中,郭步宜仍然将他的缜密心思和能力发挥的淋漓尽致,他并不是毫无方向的乱躲乱闪,每趋避之际,总会在一些关窍所在留下点影响。控虚之术和死气之烟成为制敌利器,追躲之间或烟开雾散,或冷刃离合,下手总有收获,不是躲闪不及的虫师被死气夺取生机变得衰弱,就是狰狞的虫豸成片扫落僵毙,驭鬼师早看出这无数毒虫才是胡炭阵局的巨**烦,因此节节败退之际,还在竭尽全力的帮助小童消除威胁。
再片刻之后,谢护法的两名随侍更被他伤到了一个,另一人见机早,躲避到毒蛾群里让过了一劫。
“还没好么?!”雷闳等着小童在他背后书画墨咒。不用睁眼去望,他已经从郭步宜散乱的呼吸声中判断出驭鬼师已被逼入山穷水尽之地。其实胡炭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开启墨盒,到提笔在他胸腹肩头,额头画阵文,才用了小片刻,眼下正在画后背的阵元凝聚咒,这咒完成之后,雷闳自身便同具阵元、阵基、阵眼三要素,如同一个活动的阵法,能力必然更上台阶。
“好了!”胡炭在雷闳背上重重捺下一笔,雷闳起身踏步,也来不及检察体内情形,便毫不迟疑的迈出阵去,哪知就在下一刻,壮汉和阵里的小童同时都听到了谢护法的暴喝:“着!”
“蓬!”郭步宜发出闷哼,被大力击中,重重的撞到了崖壁之上。
“郭师兄!”“郭叔叔!”雷闳和胡炭同时大喊。雷闳拧身一个冲刺,飞出阵来,正看见无数绒蛾像被涡眼吸引的白浪向崖脚下冲击,那里郭步宜正单膝跪在碎石间,乱发散覆,大量的黑色烟气从他衣襟隙处缭绕蒸腾,密密的笼住上半身,还在向两边缓缓扩散。但这些烟气已经不像先前初见时那样凝聚成大团了,而是一小缕一小缕的各自缠绕,似乎下一刻就要淡化成无形。“我来帮你!”雷闳大喝道,脚下疾捷术合上脚胫,大步流星飞奔过去,谢护法见了雷闳的怪模样,略略一怔,不知为何才一会儿不见,这汉子怎么就大变了形貌,看起来倒跟虫临术倒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雷闳的功法偏向于一对一硬撼,无论是惊雷箭还是奔洪拳,应付起数量众多的毒蛾都不太趁手,站在郭步宜身前阻截得几下,已感觉难以应付,还是郭步宜抓着他的手肘艰难站起来,凝聚烟气在身前布成一道活墙才缓下了形势。
等得雷闳两度逼退上来抢攻的谢护法,郭步宜低声告诉壮汉:“我中毒了。”
雷闳‘啊’的一声,大惊失色。他对罗门教的功法颇有耳闻,谢护法身为罗门教里执掌高位的尊崇人物,所用功法毒术必非寻常教众可比,以前所听说的罗门教下毒手段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眼下郭步宜中了他的毒,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需要……找一个地方解毒,恐怕不能再坚持多久。”
“你到阵里去。”雷闳说道,又是一招奔洪拳,凌厉的拳风让谢护法不得不再次后退。“胡炭的阵法很厉害,他应该能够帮你缓下点时间。”
“不行。”郭步宜摇摇头,咳嗽说道:“很麻烦……咳……我的功法有点不一样……你也知道的,我需要找……特殊的场所来恢复元气。”
“好!”雷闳也不迟疑,大喝一声,道:“那我帮你打开一条道,你自出去吧,好好保重!”郭步宜是何等谦抑的人,但连他都这般说了,可见谢护法的毒术对他创害有多深。说话间加咒惊雷箭出手,把谢护法轰得惊怒交集,受了塑魄法和天火随身的雷闳,功力大涨,这两下交手,竟隐然有同老者分庭抗礼之势。
“你们坚持到……天亮,会有人……来帮忙。”郭步宜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几句话似乎耗费他极大的力气,他用力的扣着雷闳的肩膀,道:“帮我……跟小胡兄弟……道别,我走了!”说完踊身便倒,身体在将触地面的刹那,“嗤嗤”尽数化成黑烟,急向上空盘旋而去。
“往哪里跑!”谢护法暴然大喝,蛾翅颤动,一转一折已经扑到了烟气上空,两只阴月双镰圣也一同闪到他身侧,谁料底下隆声传来,磅礴的气息未近身已让人生出不可与抗之感,正是加咒惊雷箭!
“雷闳!”谢护法心中又恼又急,这痴蠢汉子化形过后,功力竟然上涨得这么多,实是让他始料不及,刚才发的几招惊雷箭,劲大招沉,冲击速度又快,远远感应到就已经觉得是极大威胁,便是以他的自负,都不敢直当其锋芒。
“咻!”控虚之术也是不能硬架的攻击。谢护法怒发如狂,这片刻打斗下来,处处掣肘,就是他城府甚深,也都忍不住怒气爆发,仓促间只得再躲得一躲,却又被郭步宜突然释放的煞威打了一个愣神。毒蛾和阴月双镰圣交错成的拦墙在这瞬间露出空隙,浓密的烟气一下全钻出去了,瞬间散成虚无。
阵局之中,就在郭雷二人跟谢护法交手的时候,胡炭也没有闲着。略略观察过秦苏几人,见三人伤势虽重,但饮符下去之后,状况已经有所缓解,不由得略放下心。那块巨岩挟势坠砸的冲击实在太大,就是有十四万鱼冲的拼死阻拒,阵元伤损仍然难以避免,其中更以最卖气力的穆穆贴的伤势最重,被震荡过后,连呕出好几大口血,地面上漓漓都是殷色,连两边手臂都被崩得皮肉翻卷。
胡炭开始修复阵局。在刚才的对冲之下,不惟是阵元,连阵基,阵文都都遭到损毁。四条半人高的外墙被阵力磨去大半,墙上处处裂隙,只怕已经受不了太强烈的冲击了。原本被写满空地的运阵符文,更是毁掉十之七八,变成松软的土粉散落各处。枝叶摇净的秃木之下,‘……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不见其障……’零落的阵文歪扭倾塌,不复完句。间有一两个‘成’‘毕’单字还顽强挺立,然而字首字尾,被磨碎的阵文都湮成浮土,半覆在绽裂成蛛网状的地皮裂纹上,灶灰一般直列成排。
“郭叔叔受了伤,雷叔叔一个人只怕也拦不住老家伙,却该怎么办才好?”他记得郭步宜先前说过,坚持到天明就有人来救助,但眼下秦苏仨人都不能太使动力气了,阵局也变成这个状况,想要坚守到天明,谈何容易。
眼下所可倚仗的,就只有受了塑身的雷闳,还有半残的白虎吞舟局。
胡炭在心中思索着,然后开始出手布置,坎察三人此时已跟废人无异,一切都只能靠他亲身施为,扶稳阵墙,合入泥沙拍实,计算生克五行,设阵引,埋符,一一张罗。不管怎么说,他总要努力支撑到天亮才好,好在罗门教的毒虫已经被郭步宜杀得几乎净绝,最大的威胁已去,这时用个巧阵也许能有出奇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