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炭这下受力在右胁位置。结在右腋之下的绳扣也被大力扯脱了。外衣一敞开,众人便都看见了他挂在腰间的密密麻麻的小黑瓷瓶。四十多枚土制的瓷瓶,烧得并不齐整,大小参差,分三排挂在了腰腹之间,每一个都比拇指略大,圆肚窄口,封着木塞,最上一排瓷瓶中,有六七个竟然还贴着镇摄黄符,这显然不是什么善良正经的物事,在众人看来,里面非毒即蛊。最可怖的便是他束腰的一幅手掌宽的白布,上面臣细细的纱线缠住了数只乌黑油亮的毒虫。蝎子,斑螫。刺油蛉,蜘蛛。蜥蜴,蛇葬甲,应有尽有。一只红头黑身的巨大蜈蚣,盘曲成团,像一圈黑色皮绳正趴在小少年的腰侧,触须频频摇动,一节一节的甲胄油光可鉴,让人只一见,便觉皮肉发紧。
“小贼!果然是狡辩!这下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人群里喜三禽的桂海龙最先反应过来,愤怒的喝骂,他火冒三丈拔出腰间铜钺,运劲一注,清越的鸣声便在场中响起。喜三禽原是在沅州立派的南疆名门,罗门教在六年前进逼中原,沅州失守,喜三禽不得不举派迁往中部黄州,这离乡背景之怨,加上连年交战损折人手之伤,使得喜三禽门人更较别派痛恨罗门教。众人眼看着暗黄色的铜器在法力激荡之下逐速变红,再变成青色,油蓝色的光芒像破开拂晓青幕的神光般猛然冲出法器的外廓。整齐的跳跃在钺口边缘,知道这个暴怒的长老要全力出手了。但此时数百宾客人同此心,再没一人对胡炭抱有同情之念。罗门教多年来许多残暴歹毒的故事。已经在众人心中留下了巨大的仇恨,若非胡炭此时正关系着大伙儿的性命,只怕早已有十数人上前刀棒招呼。将之碎尸万段。
“嚯!”地一声鸣响。铜钺上展出一道光幕。迅速聚成明亮地一线。曲折游弋,如游蛇般直落向胡炭后腰。这时桂海龙已不再顾忌出手的轻重,这一击又狠又快。胡炭的价值在于其掌握了蛊毒的秘密。只要这一击令他重伤不死,还能说话被拷问,那么少年地伤损便已不在众人考虑之列。
听到身子上方怪异的呜响。风声峻急,胡炭也顾不得辩解了,抱肘朝前打了个滚,先避开锋芒。像这样被两个成名好手同时夹击,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饶是少年智计颇多,到此时也不免手忙脚乱。
“咻!”地一声锐响。长光直入地面。胡炭团身一滚堪堪避开了当空穿刺,未料想长相粗豪的桂海龙所学器术竟是偏走轻灵一路。这束蓝绿交映的光带如同活物一般。刚在地面捣出一蓬泥花,又附骨之蛆一船再次贴地追来。胡炭心念电转。此时自己身子滚地,背抵石板。想要如站立时那般灵活闪避已是不可能了,这时最好的方法是侧滚闪躲。然而若向左右翻滚躲避。简便固是简便了,不过这也正是普通人的正常反应。想来必在桂海龙算中。小童在顷刻间权衡利弊,把自己的处境算得明明白白。以这束流光的迅捷,如果第三次变向突然朝自己攻击,那么全身着地翻滚的他将再无法再得保全。
桂海龙心中暗得。赵家庄两个弟子和花溪谷谷主都没办到的事,却让他先办到了。这小鬼身手灵活,用拳脚对付他显然正是以短击长,是难有效果地,只有器术方可远程进击,令其长无可长。瞧小鬼被逼到这般困窘境地,身手再好,终究也难以施展了吧。喜三禽长老对自己地器术深怀信心,单掌张着。只待看见胡炭向一边侧滚,便令游光折向,将这个滑溜的小鬼一穿为二。说时迟那时快,胡炭一个大翻也不过丈许距离。便在二人心思互算之际,蓝光已然临顶,桂海龙看见胡炭微微抬起了右肩。小贼是想向左翻!他赶紧手指一勾,让光束微微折了个弯。未料想,胡炭竟然作了个令人意想不到地动作,突然左肘撑地,借着一挫之力整个人平平跳起,高上三尺,便在桂海龙惊怒交集地喝声里,夺命的流光穿空而过,连衣角都没擦着,便从胡炭背底射过。从左胁下面飞了出去。
“当真奸滑地小鬼!”围观诸客无不在心中暗想。庭中众人多是名派掌门名宿,眼光自然不同凡响。对彼时胡炭所处的境地与其所有的应对之法无不了于胸中。
“好奸猾的小鬼!”众人只不过是在心中想,哪知却真有人将此话宣诸于口了。是刚才一击未果的花溪谷主叶传艺。趁着桂海龙出手的间隙,花溪谷掌门又细细察看了自己的手掌。得知无碍后。才略略宽心,待看见胡炭躲过桂海龙的攻击,怒火满胸,便行动如风一晃再次欺近到胡炭身侧。他深恨胡炭的狡毒,再次出手已经不留余地,“你再躲这招试试!”
听见发顶上传来奔雷般的声响,拳声既猛且沉。胡炭不由得心中痛骂,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只凭见到自己怀中的虫瓶便认定自己是罗门教的。到底有没有脑子?现下误会越结越深了,他还无从辩解,看来今日想要善了已不可能。
花溪谷谷主的这一招有名堂,叫“奔回”。据说是他每日在谷中瀑布下逆击飞流而练成的绝技,花溪谷的龙口瀑布天下知名,高崖泻湖,力道何止千钧!这般每日苦练不辍,艺成后出拳不惟力道极大,而且迅捷无比,出手隐带风雷之声。江湖中不知有多少好汉剧盗曾折在他这式“奔回”之下,叶传艺因见了胡炭奇诡的身法,没有因他是个小童而有所轻视,特意用这招得意的功夫来捉拿他。
“以多欺少,大人欺负小孩,好不要脸!”胡炭心中叫道。然而此时情势危殆,已没有工夫让他叫喊出口。
叶传艺单掌并成铲形。带起的风声隆隆震耳。他看见小童的身子提势已尽,开始下坠。知道胡炭万不能避开自己这一招。心中正暗想着该用几分力道才不致震碎胡炭的心脉。未料想。下一刻间,他便遇见了他这一生中从也不曾遇到过的怪异经历。
“呼!”掌锋击处,‘格’的又再撞上一团坚硬气罩,然后花溪谷谷主就如同看见梦魇中的怪境一般。眼见着胡炭的身子突然间坠速加快,在极短地瞬间落到了他拳力之下。然后仿佛化成鬼魅。在拳下横向扭转,以绝不可能地角度和速度从他袖底下横荡过去了,倏忽便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噗伏!”蓄满劲力的一拳打在了空处,喧烈的鸣响如同千众嗤笑之声。
“见鬼了!这怎么可能!?”叶传艺心中惊骇万分,提掌愕立当地。几乎要叫喊出来。他再次体会到了刚才桂海龙的惊怒心情。行走江湖十余年,大大小小地争斗经历了不下百场,花溪谷谷主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按说来,人的身法步蹈。不论如何迅捷。如何变化万方,其行力之向终究是有迹可寻地。可是小贼的这一招却大大颠覆了叶传艺的过往所知。竟然突变于人所不测,生力于绝境之时。他万分不信眼前所见。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胡炭使的。正是玄妙无方的青衫度云诀。改变力道的方向,从下坠变横飞,原是度云诀所长。叶传艺见识虽广,又怎能识得这习自贺家庄的镇庄之宝?贺老爷子长年隐忍,将青山度云诀秘而不宣,为的便是要让门下弟子有所凭恃,借神功以扬威。一举改变贺家庄没有绝顶高手的局面。这般关系到门派发展地法术,连贺老爷子地知交好友都没见过几回。庭中诸客与贺家庄交止泛泛,又怎能见识到这神鬼难测的精妙步法。
不料老爷子地这番苦心,今日却先成全了胡炭。
围观群豪看见了这不可思议地一幕,都“哦”的叹了一声。纵然胡炭此时正是众客之敌,群豪都恨不得他立时伤在叶传艺掌下,然而眼见他一个小小稚童,竟能用出这般精妙招数,仍然让人不得不为之吃惊赞叹。
凌飞脸上微露惊容,胡炭从被烈阳指证到现在。不过短短瞬间。然而这短短地时间里。这古怪的少年给他带来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冷静,从容。机变,进退得宜,这些连许多成名豪杰都未必拥有的可贵品质,竟然同时集在一个小小孩童身上,这让蜀山掌门着实感到不可思议。
是什么力量,可以将这个年未满十的孩子锻炼成这样?如果说此子真是罗门教调训出来,那凌飞将不得不对罗门教的训徒方法另行评价。旁人或许不知。早年间蜀山掌门为了寻找良徒。曾经数度深入吐蕃契丹等地。阅人不知凡几。就凌飞的眼光来看,眼前这个小童,资质不会比他的得意弟子宋必图差了少些。
站在他身边的章节道人也同样面露惋惜之色。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他可惜的是胡炭误入歧途,还是可惜这般精妙功法竟然被奸邪所得。不惟两个道士如此,刘振麾,宏愿法师,乃至宋必图和祝文杰,此时无不对胡炭顿生兴趣,甚至在入庄以来便神色淡定的叶蘅脸上。也显出了讶然之色。胡炭的所学所能,确实已经大大超出了众人的预料。虽然示在诸方大家眼前的这些能力,均未及刚才宋必图和邢人万相较时法力之十一。然而这等机变,这般繁复手段的精妙运用。却在蹊径上另辟出通天。令他并不逊色干先前二人。
胡炭只是个小小的孩童,年方九龄,然而能有这等机智。这等急变,有临危而不乱的沉稳心态,其可塑之性自不待言。也不知是哪一个人教出这样的弟子,虽然让此子涉猎过多,使得各项术法均驳杂不纯,让众人很不以为然,然而不得不说,正是胡炭这样兼收并学、取用无章的旁门左道,让他很轻易就化解了危机。
钻业于精,与钻业于博,大道同归均是为了致用。只要能在关键时刻行之有效,那么这些术学并无高下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