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父亲,就与正常的人类男性没有太大区别。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的成长,他依然保持了相当完美的气质和身材,比与他同龄的人看上去年轻得多。他很有趣,脑洞多,会做饭,怕老婆,能赚钱。不过这些特点并不是人类与非人类的区别,只是优秀的男人具备的长处罢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仰视着父亲,无论我们的家族里曾发生过什么,也无论在这个家里他居于什么样的地位。我认为自己了解他,了解他的优秀,我没有过明显的叛逆期,也不像一般的男孩那样总在内心的深处经历过“弑父”的蜕变。我尊敬我的父亲,希望将来也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虽然我好像并无这样的天赋。从来没有想过,事情有一天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不过此刻,在听了这些妖们的讲述之后,我却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温暖在胸口萦绕,包裹着我的心脏。
我的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有孩子,一定不会让他走上这样一条路。”
所以,我才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吧?所以,我才得以像一个普通人类那样地活着。
父亲确实不曾征求过我的意见,但是现在我明白,他一直注视着我成长,真正了解我的性格,也知道在捉妖师的体系内生活,我绝对不可能得到快乐。现在的道路虽然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是如果不得不终日与妖为敌,见了他们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诛杀,那么我也一定会感觉到十分矛盾和痛苦。
我现在学习着关于捉妖师的一切,却在内心深处由衷地感叹:没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捉妖师,这简直是太好了!
唯一不明白的就是,我的体内明明流着捉妖师――甚至说是超强捉妖师的特殊血液,为什么在此之前,这样的天赋却始终未能展现出来呢?
“如果你是陆巡的儿子,那么跟陆巡本人也是差不多的。我们之间的约定依然有效,并且,我们应该算是……朋友――是这么说的吧?”
约定,就是那个妖们发誓不再食人的契约吧?
是的,我能感觉得到,父亲在他们的身上留下的印记始终在与我的血液产生共鸣。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调查,我就可以从那些绿色的印记中了解许多事情。
它们似乎在向我低语,告诉我我所拥有的权限,我能做的事,我在这些立过誓言的妖面前的位置。如果他们违背契约的话,我将有能力引爆这些印记,将他们炸得形神俱毁。
也就是说,我父亲在他们的体内埋下了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而引爆炸弹的遥控装置,现在被传递到了我的手中。
甚至,在触摸到这些印记的时候,它们就像自动传输信息的神秘能量,向我传递了如何与妖缔结这样的契约的方法。
在我的父亲去世之后,我却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产生联结,这样的感觉真是又神奇又伤感。
这一天,在与众妖饮宴完毕之后,我回到家中,就向陆憬平提出,我要回无聊斋去了。
当然,我并没有解释关于无聊斋的任何事情,也自始至终没有解释过我回家学习这些技能的真正原因。令我吃惊的是,他们居然也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问。
也许,我早就在考虑着要回去的事情了,因为再过两天,就是立秋了。
我在节气的当天总会想起丽卿,想起无聊斋的诸位,总觉的这样的日子,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过才安心,不管那天大家在一起究竟做些什么,那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这里毕竟是你的家,不能留下来不走了吗?”陆憬平只是这样问。
不过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对于我给出肯定答案所抱的希望基本上是零。
看着他,这是我在出走之后头一回对于这个所谓的“家”产生了一丝不舍的感情。
“那个城市也有我们的分基地不是吗?我会在那里加入狩猎的。”
“以后,还会回来吗?……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
我想了想,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根本就不知道。
现在的我,有必须完成的事情。其实那并不是所谓的责任所在,却是真真正正的我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使我忽然在生活的面前变得放松而柔软,感觉到自己是在真实地活着。
至于我能不能完成,能不能做到自己希望的那些,能不能找到想找到人,这些全部都是未知数。
“也许吧,”我说,“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陆憬平点了点头,看上去似乎不曾对此抱有什么希望。
我们是一个捉妖师的家族,与寿命很长的妖们打交道,对于时间的认识与常人并不相同。在我们的眼中,但凡与妖扯上关系,时间的概念就会相对地发生变化,“很快”这个词也有可能指的就是普通人类的一辈子。
几十年的时间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砂砾一般的不值一提。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整理在这里学到的一切,于立秋的当天,乘上了南下的火车。
头天晚上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与二叔道了别。我们之间果然一如既往地没有话说,沉默了好一阵子,二叔才终于对我说了一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人类。”
我坐在火车上,随着车身的颠簸,也总在不自觉地回味这句话。
这就是二叔一直以来行事作风的基石吗?
我忽然有一些理解了他。我的父亲在千万年的传统重压之下,仍然坚守了自己的本心,我觉得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二叔始终固守着捉妖师最根本的信念,为此不惜做出任何事情,一肩挑起了家族的使命,这同样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那一刻我与二叔对视,从他的目光中清楚地读到了一些东西。他的目光似乎在告诫着我――永远不要忘记你是人类。人类就算再不好,也是值得你赌上一生去保护的根。
我相信父亲不会做出危害人类的事来,但是,如果真的是二叔杀害了父亲,那么他的行事一定是出于同样的信念。
并不是说可以原谅,但是却可以理解。
这真是一种古怪的感受。
我并没有给丽卿他们打电话,火车驶到我想念的那座城只需要区区几个小时,他们会知道我的返回吗?
甚至是……会想念我吗?
他们漫长的生命中一定与无数人类的生命产生过交汇,也有过像我这样,共同生活了一阵子的人类吗?
共同生活了多久呢?从青丝变白发吗?
我在他们的心中,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这渺小的生命,究竟有没有办法在他们的生命中绘上值得记忆的一笔?